刑部尚书金纯,已开始指挥着差役,按图索骥,继续查线索。整个宁国府,一片肃然。
张安世让人抬着姚广孝的尸首,到了廨舍,又让人喂了温水。
张安世总觉得,这和尚……似乎还吊着一口气。
到了傍晚时分。
突然……陈礼匆匆而来,道:“姚公……死而复生了!”
张安世此前其实也拿不准,此时忍不住道:“真的?这样都不死,他真成佛了。”
但是听到姚广孝没有死,张安世低沉了许久的心,还是真真切切地松了口气。
陈礼却是担忧地道:“卑下觉得……应该……是油尽灯枯了,似乎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一直吊着一口气……”
张安世诧异地皱眉,那终于松动下来的心,又一下子沉了下去。
不过这种事,他其实也知道,有人分明生命机理已到了极限,可因为抱有某些遗憾,一直强撑。
这得需要多大的意志力和执念?
“这和尚……看来……真可能修成正佛。”张安世带着几分伤感,感慨地道:“带我去吧。”
张安世抵达的时候,朱棣已是赶到了,所有人都在外头守候。
朱棣终于还没有绷住,垂泪下来。
榻上。
姚广孝挣不来眼睛,他伸出枯手,只是这枯手只动弹了一下。
朱棣忙是抓住他的手,这手却是冰凉得彻骨。
姚广孝轻轻地张开了嘴,朱棣不得不贴着耳朵到了姚广孝的嘴边。
姚广孝用着地低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陛下……贫僧……与陛下交往多年,陛下登上了大宝……人人都对臣说……和尚错了,错了……今日……贫僧方知……和尚没有错……贫僧……死而无憾。”
朱棣握紧着他的手,像是害怕他会一下子丢失了一般,口里哽咽着道:“别说了,别说了,你歇着吧,一定可以活下来的。”
姚广孝道:”活不下来了,贫僧就是……想要再见陛下一面,来……来之前……贫僧以为,贫僧尘缘之事已了,已经没有了……没有了牵挂,可最后时候……贫僧却突然……在想,无论如何,也要再见陛下一面,看一看陛下,贫僧有许多话说,可……可已经说不完了,能见一见陛下,便已知足了。“
朱棣老泪纵横,悲怆地道:“朕……对不住姚师傅,朕……”
姚广孝道:“陛下……传贫僧衣钵者,张安世也……此人在……贫僧就在,他活着,贫僧虽死亦活……”
姚广孝虽睁不开眼,可说到此处,却好像带笑似的,他异常的平静,用极微弱的声音道:“陛下……此人……小节有亏,却有大智大勇,陛下要仰赖他……这样……这样的话……”
他后头开始说胡话:“这样的话……许多孩子……便可以笑了……”
他像是累极了,顿了顿,才又道:“请陛下唤张安世……唤张安世……”
朱棣生恐他还留下遗憾,飞快地跑去开了门,大叫道:“张安世!”
张安世也忙是小跑地进来。
朱棣背着手,站在了窗边,抬头,不使泪水落下来。
张安世则已到了病榻边上。
姚广孝似乎已感受到了张安世的气息,嘴唇几不可闻地动了动。
张安世见他如此,忙是俯下身去。
姚广孝的嘴唇几乎已经没有办法开合了,就好像用气管发出的声音,低得几乎难以辨认。
“你……你要记住啊……若是冲突无法避免,刀兵相见……也……也必然会发生,那么……不要妇人之仁……要先下手,要斩草除根,断……断不可心怀慈念……谨记,谨记啊……一定不可……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要……不要轻信别人说什么仁义道德,你要比他们更恶,比他们更狠……”
这是第一次,姚广孝和他说话时,没有谈到钱。
张安世哭了,眼泪就像突然而来的雨点,一滴滴地掉。
他开始怀念,对方跟他要香油钱的时候。
张安世用力地擦拭眼泪,边道:“我……我知道……”
姚广孝接着道:“如果……如果欺骗可以麻痹别人,那就欺骗他们……如果……如果杀人可以解决问题,那就不要犹豫……不要犹豫,遇事不要犹豫……”
“不要……不要走一步看一步……人生在世……人生在世……看似有许多的选择,可……可实际上……凡夫俗子从生下来起,就都没有选择,贫僧如此,你……你也如此。你唯一的选择……选择……就是活下去,遇到挡你路的石头,你就……你就用力踢开他,遇到阻止你的人,就杀死他。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他说着,似已最后一丁点的气力也已用尽,却又像是意犹未尽,轻轻道:“叫陛下……叫陛下。”
张安世忙道:“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