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在九个月前,也就是蒙古历法的虎儿年四月抵达豁兰八失,接到了从草原报来的中原情报,随即出发深入探察局势。 在他离去后的九个月里,种种消息如雪片般飞到广袤河中大地,由必阇赤们抑扬顿挫地唱给了成吉思汗听。 得知这个消息不久,成吉思汗就启程离开了设在撒马尔罕以西的春季营地。但他和他的怯薛们行军速度缓慢异常,直到兔儿年的春天,庞大的牧群和驼队才抵达了讹答剌城。 这座城池,在蒙古人对外的宣扬中,是整场西征的开端。两年前正是驻守此地的花剌子模国守将亦纳勒术贪图蒙古商队财货,诬陷商人是女干细,将之处死,引起了成吉思汗暴怒起兵。 亦纳勒术是个康里人,他屠杀蒙古商队以后,把财物献给了同样是康里人的太后秃儿罕可敦。秃儿罕可敦素来专权擅政,压根就没有禀报他的儿子摩诃末算端。 结果到了此刻,摩诃末算端国破家亡,逃到了西方的海岛避难,秃儿罕可敦也成了蒙古人的俘虏。反倒是底层的康里人战士被大举纳入蒙古大军的序列,成了蒙古军宾兵力扩充的主要来源。 康里人普遍高鼻深目而多须髯,很容易辨认。 此刻在粘合重山身旁,牵马缓缓步行的,便是一个康里人战士。他注意到粘合重山的视线,有些卑微地躬身示意,咧嘴笑了笑。 在这种普通康里人眼里,粘合重山坐在高高的骆驼背上,身前的驼峰摆了专门的木板架子,身边挂着一个摆放笔墨的藤条筐子,身后还有个抵着驼峰的遮阳棚,装备如此齐全,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粘合重山自家却只有叫苦。 这位女真人曾经是拖雷下属的也可达鲁花赤,现任怯薛必阇赤,也就是成吉思汗侧近书记。他顾不得再看那康里人,收回视线,趴在木板架子上一行又一行地奋笔疾书。 「成吉思汗今日继续行军,路过被夷为平地的讹答剌城。云都赤们飞驰在大军的前面,本部紧随在后。我所经之处,随处可见建筑的遗迹和干涸的水渠,骆驼的脚下经常踏过彩绘陶瓷的碎片。」 「那是数百年来陆上商旅带来的,曾经是本地富商和官员们用来夸耀的珍藏。现在这些碎片和他们主人的尸体一样,将慢慢地与砂砾化为一体,或许数百年后,人们在这里看不到任何东西,除了远处的青山。」 「青色的大山宛如路标,山坳里埋葬了摩诃末算端的四个孙子,证明了成吉思汗不可撼动的力量。」 在摇摇晃晃的马背上书写,字体没什么筋骨可言。不过畏兀儿文字本来就是笔画连绵的一个又一个串串,就算写得粗糙些,也没人看得出来。蒙古人也不讲究文字的华美,所以粘合重山想到哪里,写到哪里。 成吉思汗对必阇赤的要求便是如此,不断地看,不断地写。成吉思汗一旦有暇,会随机召来某个必阇赤,让他把自己的记录念出来,以供大汗消遣解闷。 粘合重山希望自己能有消遣解闷的价值,不要被大汗嫌弃。 他已经很努力了,但能不能让大汗满意,始终信心不足。 本来蒙古军中没有必阇赤这个职务。成吉思汗灭乃蛮部以后,俘虏了畏兀儿人塔塔统阿,让他主管钱粮出纳,负责传递汗廷重要人事任命和各种军政命令。因为蒙古人没有文字,传递命令的时候都依靠口头语言。成吉思汗发现塔塔统阿精通蒙古语和回鹘文字,于是要他用回鹘文字拼写蒙古语,作为大蒙古国官方的文字。 塔塔统阿就此成了怯薛军中的大必阇赤,将这种临时草就的文字强行推广起来。 这就苦了粘合重山。他深通汉学,落笔成文,这两年来蒙古语也渐渐上口。结果被调到成吉思汗身边以后,第一件 事竟然是要尽快学会畏兀儿文字,学不会就要掉脑袋。 光学会文字,还不够,还得落笔成文,每日里记录不休,记录下来的东西,还有一位天底下最尊贵的、掌握生杀予夺之权的读者时不时要看…… 这日子过得,比起在四王子麾下时候那种大权在手的状态,真是憋屈太多了。 可憋屈的又不止粘合重山一个。 要说倒霉,郭宝玉跟着四王子一起去当探子,才是最倒霉的。 耶律秃花当年曾和成吉思汗共饮班朱尼河水,那是何等资深的旧臣。结果现在和刘柏林一起,天天被新任的达鲁花赤、回鹘人镇海指着鼻子骂,那才叫羞辱。 四王子的失势影响了太多人了,我能保住命,已经不错啦! 脑子里胡思乱想,粘合重山的手上停也不停,转眼又写满一张羊皮纸。他在大金国,乃是女真进士出身,便是上司放了个屁,也能以此为题材,写出骈六俪四的大篇文章,眼下反正也不计较文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