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峰之上,曲幽果然正在此伫立着,察觉他登上的动静,也没有立刻转身。 黑瞎子的心情很难形容。 有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有一些空白,眼中有些难以道明的泪意。 若是在墓穴中,若是在其他人面前,他此刻一定是要高声大笑的,一直笑,一直笑,就好像那点微末的泪意都是因笑而出。 但他知道不是。 脑海中似乎掠过他过往的人生经历,但好像隔了一层厚重的冰层,什么都看不真切。 分明是他自己的人生,他亲身的经历,忽然都离他远去,什么都记不清,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好像被一种更庞大的意志淹没。 气势磅礴,又沉默无声,生机勃勃,又存着凛冽风雪。 当它因爱而悸动时,山中生灵皆欢欣摇曳,缭绕的山风轻柔缱绻,如是一路护佑,令爱人通行无阻。 它的爱与大地相连,下通地火,上系天风,川流大海亦是大地之爱的延续。 它的爱不会令山崩地陷,不会令岩火上涌,不会使山风肆虐,更不会令山川断流、大海呼啸;它的广博而节制,深入山脉的每一个细小的角落,却连自己都不会惊扰。 爱而无欲,是持满,是永久丰盈之爱。 此时此刻,黑瞎子所感到的,正是这种山之爱、地之爱。 他的视野,似乎也被一阵风带走,刹那之间飞越雪峰,穿过山河,被吹向大海,被吹上云彩。 他几乎要迷失在其中了。 或者说,任何人感受到了这种天地的视野,天地的爱之后,都没办法不迷失自己。 就好像他的神志已经过早地畅游,而身体还在人间迷惘;可即便他的神志想要回去人间,也没办法再从茫茫天地中,找到自己的身躯所在了。 黑瞎子再度感到这一线恐惧时,终于理解了—— 人对神的恐惧,不是基于力量,甚至可能也不基于无知,只是因为会迷失。 迷失,意味着精神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死亡。 而他对曲幽,又或者说无元的恐惧,本质上说明的是,他早就在她的目光中迷失了。 自此,他自己都找不到自己在什么地方,偶尔承蒙神明的仁慈,借着与友人的羁绊回归了人间,却又完全忘记了,曾经对神明暗生情愫的,不正是自己吗? 而他重蹈覆辙,总会再度在她的眼中沉陷。 生于人间,被她所爱,是一种幸;但生于人间,不被她所偏爱,又是一种不幸。 假如注定不能被神明所偏爱,那么消散于世间,无喜无忧地化作她所爱世界的一部分,又有什么不好呢……? 晚霞渐渐隐入地平线,山风却依旧和缓地吹过他的指尖。 这座山被冰雪覆盖,显得光秃秃的,但黑瞎子能感觉到,地下涌动的生机,只等一个朝阳,只等一个春季,就会从地底释放出来,抽出幼嫩的新芽。 然而这一切的生机,并未抚平他心中的伤痕,他的心就好像是一只后院的大缸,却要在一瞬间承受一整个大海的水量,终于只能寸寸破裂。 而在他真正去迎接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死亡之前,他看到曲幽终于叹了口气,转过身,向他走来。 ……他想再撑一秒,等她走过来,听她说最后一句话。 她说:“齐达内,醒过来。” - 当黑瞎子从这种与山的共鸣中脱离时,视野也终于回归白蒙蒙的现实,心中不由得产生极为强烈的落差感—— 不是不满,不是嫉妒,不是任何负面的情绪,只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如尘埃,第一次由内而外地感到人生如浮游…… 第一次真正领会到曲幽先前所评的“重欲”背后的真意。 ……想必她最初想说的是“纵欲”吧? 分明是如此浅薄的爱,却生出这样强烈的欲,这样的“器量”真的拿不出手;而那个人,那个得天独厚,大地之爱垂手可得的她,又怎么会因这样狭隘的爱而停留呢。 什么牛郎织女,什么人仙之恋,果然都是骗人的。 人与仙的距离,何止是那点仙术?又怎么会是春风一度就能抹平的? 回忆起那无尽广博的视野,黑瞎子有一瞬间觉得,那被青草覆盖的平原与高地、山川与河谷……毛茸茸的,竟也很有几分可爱。 对一颗青草说爱,其实也并不困难,不是吗? 黑瞎子稍稍低下头,注意到自己胸前衣襟上被别上了一枚质感冰冷、剔透如冰的胸针,忽然感到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