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一语尚未结束,便听殿中咚的一声,却是孔颖达孔学士膝行而前,仔细观摩,竟然不慎撞在了几案之上。但孔学士毫无痛苦之态,反而是狂喜开口,语气颤抖:
“果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几位宰相面面相觑,却见孔学士信手抓起案上毛笔,伏地刷刷开始书写。
他嘴唇哆嗦,神思恍惚,只来回回荡着天音末尾那句“欧阳修”的名言——“匡正天下为正,大一统为统”!连上了,都连上了 !
毫无疑问,在长久的思索与疑虑之后,这一句巧妙的点拨终于打通了孔学士的七窍百骸,走通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部。一语之间点石成金,孔学士数年以后的思虑疑惑扫地无余,只留下一片如醍醐灌顶的爽朗与狂喜——他终于找到了驳斥汉儒的办法,也终于找到了新的正统!
崭新的学说即将建立了,四五百年的迷信愚昧即将扫除了,新的王朝将从鬼神处返回人间,而灿烂夺目的理念将辉耀整个大唐!
在这样辉煌的前景面前,孔学士周身上下的血液如鼎如沸,激动得浑身颤抖,不能自抑。当然,这一套理论仍旧是残破、粗浅、简陋得令人发指,但以孔颖达学者的敏锐,已经能察觉到它无穷的活力。他可以猜测,不,他敢笃定——这新的理论必然会所向披靡,摧枯拉朽,彻底摧毁汉儒四五百年来遗留的狂信与矇昧;这将是照亮下一个千年的火焰!
孔颖达就是孔颖达,顷刻之间便想起了当日太史公的自序——周公死五百年后有孔子,孔子死五百年后有强汉,各自都能光大绝学,继承道统;而今强汉亡五百年矣,谁又能接过这断绝已久的圣学?
自然是大唐,也唯有是大唐!
孔学士一向谦冲温和,然而今日奋笔疾书,却难得的心头如火,就连神色也大失去常态。当然,尽管被这使命激动得全身发颤,孔学士的神智依旧清醒,甚至能仔细分辨天音中泄漏出的微言大义,感叹那难以言喻的精妙。
——当然,要是让林杉知道,大概只会尴尬难言,不能自语。毕竟,这所谓的“正统论”看似直白显豁、显而易见,实则乃是唐宋年间无数儒生皓首穷经,数百年才终于跨出这艰难的一步。而今只是这一丁半点的显露,都能令大儒瞠目结舌,领悟良多。
天音依旧在继续:
【或者我们可以借助韩愈的论证——怎样才能蒙赐天命?只有君主持之以恒的修持德行,施行善政,便会被百姓所悦纳;而百姓悦纳,天意便会悦纳,并因此而眷爱君主的子孙,长久的护佑他们。
这些“民意”、“天命”论调看似只是道德伦理的鸡汤闲谈,但在唐代的影响却莫可言喻,甚至有着难以解释的印证与回响……
在李世民贞观之治后的两百余年,唐朝终于走向了它的末日,叛军攻入了长安,而防守的禁军则屈膝投降,即使禁军的主将郑畋并不情愿,也无力阻止属下的逃散。
但郑畋仍然想做最后的挣扎。他召集了将领们前来赴宴,而后令乐师们弹奏“秦王破阵乐”——那是阔别两百余年的,秦王李世民的声音。
这一首曲子又能够挽回什么呢?然而历史记载“乐奏,将佐以下皆哭”。
——将领们痛哭流涕,终于决定再次倒戈,为大唐做最后的殊死一搏。
所以你看,韩愈说得果然毫无差错。上天最终眷爱了李世民,爱怜着他的王朝,爱怜着他的声名。他的德行光辉盛大,悠远而又绵长,即使两百年后,依然庇佑着他的子孙。】
·
“……陛下。”
跪坐于身侧皇帝的杜如晦低声开口,却不知如何解劝。
相较于先前含糊而笼统的大唐末日,这一次天音预言的灭亡却极为清晰,因此也极为刺眼——即使心胸再如何开阔豁达,想必至尊也难面对这样惨烈的结局吧?
叛军攻进长安……叛军攻进长安后会做什么呢?杜如晦不太敢想下去了。
李二陛下的面色却有些古怪,他沉默良久,却只微微摇头:“天下岂有不亡的国家,能够兴盛百年之久,朕已经很知足了。即使九泉之下,面见母后,也不会羞惭愧怍。”
他停了一停,突然又开口:
“朕很感谢那个‘郑畋’。”
天子岂能轻易向臣下表达谢意?杜如晦杜相公微微愕然,正欲开口劝解,却被陛下伸手阻拦。
至尊轻轻叹了口气。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兴盛的朝代永远都有,能体面收梢的却没有几个。”李二陛下轻声道:“朕每每阅览《出师表》,都感怀激荡不已——大汉开国四百年,临了了居然都有诸葛武侯这样的绝世人物为它收场,真正是天底下独一份的运气,独一份的体面,羡慕也羡慕不来。朕的德行是不能与汉帝比肩了,但想不到大唐收尾落幕的时候,还能有这样的忠臣愿意为它送葬啊。上天真正待朕不薄、待大唐不薄。”
他缓缓道:“无论结局如何,朕感激这位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