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红, 灯青。
一只修长、有力、骨节均匀的手,探到桌案上的金铜茶壶,将沸水注入一只黧黑的兔毫盏中。
茶盏中, 从膏饼上取下的茶末,随之翻涌。
跟着室内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
猛然间听来令人吓一跳。
“查清楚了吗?”
陆见琛凝注着杯盏, 只见茶盏里浮起白沫, 白色茶痕与盏内兔毫纹相映成趣……这便是“雪沫乳花浮午盏”了。
斗茶一妙,便在于它的观赏性。
陆见琛从茶盏中撤回视线,看向眼前的男人——
他的眼神黑沉沉的, 没有情绪,叫人无从揣摩。
声音, 也十分沉稳, 稳若磐石, 喜怒难辨。
他没有看着苏试的时候, 他的眼神看起来会叫人觉得可怕;
他不是对着苏试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叫人觉得紧张。
那个穿黑色劲装的男人, 似乎是他的手下。
他看起来似乎就很紧张。
“魔笑鬼哭等人劫走财货之后, 这些财货便仿佛半道不翼而飞了一般。”
“继续查。”
陆见琛端起茶盏吹了一口。
“庄主,不如从‘一枝花’着手, 调查他先前的行踪与接触过的人, 也许能追查出蛛丝马迹。”那属下面色犹疑地道。
陆见琛转着手中的杯盏, 凝注着清透的茶水。茶痕退去之后,茶盏内部漾紫的兔毫纹浮现出来,就如星空一般。
映着这茶水的颜色, 在昏昏灯火中看来,真像他眼睛的光泽。
陆见琛道:“暂且将人手集中在‘魔笑鬼哭’这条线上。”
那人领命退下了,室内又寂寂的,只剩了一人。
室内布置着品茗的佐物——一盘棋局、几卷花间词集、一张瑶琴、几张彩笺。
苏东坡喜临江野饮,举白目而望青天;陆游则喜欢在自家小灶前,汲井水煮茶自饮。
所置之物,非为附庸风雅,均是符合自我心境之物。
他起身走到书案边,随手摆弄了几颗棋子,翻了几页词集,撩了几弦,又提笔沾墨,在彩笺上写了一句:
“落花人独立。”
琴,不成曲调。
字,也写的很丑。
他爱的是刀剑、烈酒、良驹,而非琴棋诗词画。
他只是想他。
……
婉冰道:“公子要不要看一看?”
室内有一扇屏风十分特别,一共六扇均是铜制的。其中一扇镶了一大面的铜镜。
阮阮又手持一面铜镜站在对面,这样苏试便可透过镜中镜看背后的刺青如何。
只是铜镜到底模糊,并不容易看清。
阮阮不停地在身后挪移道:
“可瞧见了?可瞧见了?”
“左边一点?”
“右边一点?”
待苏试说“好了”方停下。
婉冰在一旁道:“公子觉得如何?”
阮阮手酸了,不禁道:“一个男人,还臭美这么久。”
“婉冰丹青妙手,这牡丹真是人间倾城好颜色,一朵值需千金。”
苏试取下鬓边的海棠花,在指间一绕,又捻于鼻端,低头轻轻一闻,复抬眸望向镜中两人,含笑道,“只是不知,‘花强妾貌强’[1]?”
阮阮咯咯笑道:“自然是苏姑娘颜色好!”
……
夜,更深。
玉漏匆促,蜡烛的金焰又一遍被挑亮。
已是五更天。
陆见琛出得房间,转出一红廊,又走下楼梯来。
底下是一间大厅,设一尺高木台,四周围着一圈共二十八面绣花大鼓。此际上并无歌舞,下亦无宴客。却另外有一伙江湖客,多为劲装短打打扮,正吵吵嚷嚷在此汇聚。
陆见琛并不放在心上,只待要转身离开,便听得一个人道:
“那一枝花果然在此?”
“绝没有错的!”
陆见琛的脚步一顿。
便又听得为首一人放声高喊道:
“一枝花你出来呀!出来呀!你有本事来狎妓,你别躲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十二楼!”
陆见琛的脸色不由得凝结。
先前那个人又道:“冷骨,和他废话什么!”
说着便上前一步,拍出一掌。
那掌力直击楼上房间的窗棂。
听得一阵“噗嗤”声,那洁白的窗纸瞬间碎裂,呼啦啦地向内抖动一阵,又带得那两扇窗户“哐”的一声,向内甩开。
窗,是朱红色的,正对着一人洁白背影。
掌风撩起他颈后的乌发,一丝一缕,像在空气中作画。
众人只觉眼前有一阵迷离、迷蒙、迷醉的眩晕。
他们看到很鲜艳,很耀眼的一片。
像错觉般一闪而逝——
窗中人振衣,那淡素衣衫,便滑上了双肩。
但他们的眼睛,仿佛还停留在前一秒的时空……
他们的一双双眼睛,仿佛不是望进那红窗中,而是烙了进去。
窗中人转过身来。
转过身之前,他还未系好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