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帝正坐在罗汉榻上,李勤在一旁恭谨服侍。
沈孝走上前去,二话不说,先跪下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这一番大礼行起来颇费时间,他行礼的时候,正元帝,太子与李勤皆沉默地看着他。
看他分明是谦恭模样,却又分明是自重模样。所有的谦恭,不过是面上的礼节,他的脊梁弯下去,但脊骨却没有弯。
直到沈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他也不站起来,也不等正元帝主动开口问,自己就先开口。
“洛府民乱,朝廷皆说起因在臣的‘以工代赈’之法,甚至说臣贪污钱粮,霉米充作新米,以至于激起民变。臣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生死算是看透,更何况是臣一人的清白,这都不重要。但洛府叛乱的灾民,臣却要为他们讨一个公道。”
“事情的起因陛下都知道,霉米吃死了人,劳工群情激愤之下开始叛乱,烧了府衙抢了府库,然后自知犯了谋反大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开始抄家伙造反,流民席卷洛府,甚至蔓延出了河南道。”
“可以说,一切起因皆是因为霉米。但臣以性命担保,以工代赈的救济粮,皆是朝廷发的米,并无半分掺杂。之所以会发生吃死人的情况,与新米霉米毫无任何关系。而是……”
沈孝顿了顿,“有人投毒。”
他跪着,所以不得不仰起头来看着站着的太子,但他目光如刀,太子被他看得都有些战战兢兢,恐惧到了极点,猛然间就爆发出超强的反抗,“你这是空口说白话!证据呢?就凭你死里逃生回来了,你以为你说什么都是真的?”
可沈孝好似就等着他这句问话,闻言竟极淡的笑了一声,“臣若是没有证据,早就隐姓埋名,只求保命地活下去了。”
他目光从太子身上,转到了坐在罗汉榻上,一直不说话的正元帝身上。
“千牛卫还押了一个人进宫,他是谁派去洛府的,臣说了恐陛下不信,陛下可以自己派人去查。臣能说的,只是那人到底曾做过什么事。在救济粮中下毒,以至于劳工身死;掀动劳工情绪,以至于烧砸府衙;还有……就算那帮劳工造反了,可手上有的不过是锄头铁锨等普通劳具,他们从哪儿得来了武器?有人为了将洛府叛乱一事闹大,好把七皇子与臣彻底钉在耻辱柱上,不惜手动酿成了一场席卷河南道的叛乱。”
沈孝说罢,深深扣首,“臣能说的就是这些,陛下若信,自可以去验证一切;陛下若不信……那臣大不了就再死一次。”
正元帝盯着沈孝看了片刻,然后目光挪向太子。他虽老了,但一双眼却仍旧像虎豹一样,一动不动盯着人的时候,仿佛要将人钉死在空气里。
良久,就在太子几乎忍不住要颤抖起来的时候,正元帝才移开了目光,“派一队千牛卫,去洛府彻查此事;把沈孝押在大内监牢里,这件事查清楚之前,没有朕的命令,他不许和任何人接触。”
这是隔离,却同时也是保护。
慢慢地吩咐完这两件事,正元帝带着一种残酷的语调,“朕身体慢慢好了,不需要谁再替朕监国了,太子,你这段时间也累了,回东宫好好歇着。”
这就是软禁的意思了,跟上一回禁足还不同,这一次事情彻查之前,恐怕都会有千牛卫将东宫牢牢看守。
但正元帝好似觉得这还不够,最后轻飘飘的又补了一句话,“刘凑,崔进之是不是还在洛府平乱?派个人过去,先收了他的兵权。”
这句话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子浑身无力,彻底瘫了下去。
虽然从头到尾,沈孝都没有说洛府民乱背后的推手到底是谁,但父皇让千牛卫去彻查此事,而不让大理寺的人去查,就分明是要避开太子的所有势力,力求此事要查出真相,查一个公平公正。
而这件事的真相还能是什么?太子心里明镜似的。
崔进之领兵在外,兵权是最大的威胁,却也是太子最后的保障,然而正元帝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最后的保障尽数摧毁。
从今往后,他只能在东宫里,眼睁睁的看着真相浮出水面,等着自己被废黜的那一天来临。
*
日过半天,太和殿里的宫宴早都该开了,奈何陛下迟迟不到,太子与七皇子也不见踪影。
留下满殿的高官们,老谋深算地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无论是什么事,想来都不会是小事。
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响成一片,忽然门口跑来了太极宫的小黄门,手拿拂尘,在殿门口扫了一下,笑的和善,“诸位大人,今日陛下身体有恙,实在是没法来参加宫宴了,太子殿下与七皇子殿下正在太极宫里侍疾。但诸位大人既然都来了,宫宴也都准备妥当了,那就且先开始。”
拂尘一展,命侍女开宴添酒,歌女舞女纷纷入场,丝竹舞乐之声响了起来,但看着满堂歌舞,却无一个人真正看了进去。
目光落在舞女身上,脑子却飘到了太极宫。
所有人都猜测,太极宫有大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