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橚没来由觉得暮春时节的夜晚微凉透体。
他缓步后退到了殿内去冬还未曾撤下的白羊垫软榻前,屈膝躬身落腚,随手扯动着软榻上的一张通体洁白无杂色的羊毛毯裹在腹前。
朱橚抬起头看向殿内的宗室少年郎,目光一阵烁烁,脸上带着后怕和庆幸。
此遭算是明眼知事,幸得前番有过兰阳县之行,若不然恐怕这座旧时宋宫周王府,只怕是再无朱门子弟踪迹可寻了。
「周荣罪于火海,他……」
朱允熥轻吟一声:「周荣之死固非侄儿所愿,却亦是他的自决,周家九族可免死罪。」
朱橚低着头,心中一阵阵的后怕:「周王府名下五千顷良田,有三万亩乃是记名周家。」
朱允熥轻哼了一声。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自古多有善政,层层落下到了地方,大多都会变了个样。
洪武二十五年开始的摊丁入亩试行,及直隶周遭六道府县推行,固然朝廷岁入增多,然而地方上的人们在逐渐的熟悉和掌握了这个新的政策之后,必然会自发的运用上新的对策,好逃避朝廷税赋的征缴。
朱允熥转过身,望着坐在软榻上的朱橚:「五叔,今夜河南道两司衙门上下官员,开封府各司衙门官员,皆在开封府衙内接受锦衣卫审讯。五叔久处开封,藩国一十四载,侄儿想听无数说一说,这些人都是怎么做的?」
周王府的前殿里,有动静声响起。
朱允熥拉着一张椅子,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到了朱橚的面前,椅子两只翘起的后腿落地,他也挥动衣袍坐了上去。
朱橚的眉角跳动了几下。
眼前这位大侄儿,宗室子侄,大明朝的监国皇太孙,话里的含义清清楚楚。
今晚河南道的官员都在接受审讯,他藩国开封,久处开封十四年,此刻仅仅是因为宗室的体面,才没有锦衣卫前来问话,而是这位皇太孙侄儿亲自询问的。
这是情面。
朱橚双手紧紧的攥了攥捏着的羊毛垫,望向殿外,借着火光清晰的烙印在窗纸上的锦衣卫官兵身影。
他低声道:「国家自洪武二十四年于浙江道试行摊丁入亩,历一载颇有见效。二十六年六道府县推行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百姓见于文报,皆喜奔左右相告,悦言国家善政仁义。
至二十六年底,府县投献田亩于方外寺宇道观之下,数额之多,俨如浩渺。府县唯恐国家知晓,朝堂震怒,并行多策,蒙蔽国家,哄骗朝堂。
法改田亩为水渠沟涧,黄册抹数,百亩良田化三成为积水之地,皇差离去,则抽水清淤如复初。法变田亩为坟茔之地,实乃垒土蒙骗,一经得手,便会撒土平整,亦如初状。更大肆圈占上田,兑换下田于百姓,如此则两税实缴,一家藏匿却无减少,更甚过往之入。
….
累此种种,王府不见全貌,却盖知良政之下,蛇鼠蠹虫之多,可谓之满目疮痍,罄书难尽。」
朱橚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他实在是有些难以相信,国家不过创立二十八年,那些人便能够想到如此之多,多到难以详尽复述的手段,来哄骗蒙蔽朝廷视线,成一家之私利。
而自己……
自己无可奈何,亦是为了一人之私,做起了顺水而行,乃至依附遮掩左右的事情来。
朱允熥的呼吸声愈发的小了,脸上无风无浪,放置于膝上的双手,却已握紧成拳,根根青筋暴露。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嘴巴微圈成孔,悠长悠长的吐出胸口的浊气。
轻叹一声后,朱允熥沉声道:「国家几多如此?」
朱橚抬起头注视着朱允熥,苦笑着摇摇
头:「多如牛毛,数不胜数……」
「吏治,乃国家兴盛之本。」
朱允熥轻笑着摇头:「治国便是治人,百姓牧于府县之手,成我一姓人家。孤绝不会妥协与府县,当累府县之官,结府县之仇,善于黎民。」
宁与天下官吏结仇,不叫黎民生怨。
朱橚望着眼前语气平静的说出治国之本言论的朱允熥,眼前的光影开始变得有些恍忽起来,他好似是看到了老爷子在朝堂之上的模样。
是那么的像啊。
一时间,朱橚心中感慨万千。
他低声道:「前两日,我自兰阳回府,仅开封一地,便有方外十数人,耕读治学人家三十余,行商二十余,各司衙门官卷无数,拜请入府。」
「哦?」朱允熥身子向后一靠,目光暧昧的望着眼前的老五叔:「他们寻五叔,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让五叔出面斡旋?」
朱橚身为周王,除了那几年犯事,被老爷子给撵到了云南,几乎有十来年的光阴是在这座开封城里的。
河南道的官员自然会如闻腥味一样的上杆子,使出所有的手段,也要将这位大明朝的宗亲藩王给拉下水。
他们不会想着收手,而是要尽可能将所有人都给拉下水。
说来也可笑。
当只有一个人在水中的时候,他会无比的惶恐,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那大水给淹没冲走。
可当岸上的所有人都落进水里,这些人心中的恐惧又会变得很小很小,因为死则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