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活计全然可以交给门下弟子来做,但我却不肯。
师兄知道为什么?
正是因为此般平息一地诡患之后,百姓黎民的称赞感激,实能让人甘之如饴,能叫人上瘾的!
师兄,我从前与你追求一般无二,皆是为了高官厚禄,为了名传天下,但是到了后来,我却逐渐发现,为天下人做事本身带来的愉悦,却比高官显爵带来的快乐更多得多!
师兄先前问我,这双眼睛究竟是怎么瞎了的?
——盖因我以这一双肉眼,真正观见了‘天人真意’的存在!
所以天要使我目盲。
但我的心却在此后,无时不刻不沉浸于万物万灵的真意之中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
我已入道,纵死亦心满意足,又何况只是瞎了一双眼目?
我一生所求,尽得满足,又何须去追求高官显爵,锦衣玉食?!”
吴道子从师弟杨惠之的神色间,看到了他熠熠生辉,完满无缺的性灵,那般性灵散发出的光辉,令他一时自惭形秽,一时又有些恼恨,他忽然振声,打断师弟的话:“你的心神,真已能直见万物万灵的真意?
我呕心沥血四载有余,胸中沟壑遍布,今亦有一副画作呼之欲出——我亦有直觉,这副画作必然是我一生中最佳的画作!
师弟,你我不妨比一比?!”
他至于此间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与塑圣杨惠之比试一番,借助这一次比试,令自己名扬天下,叫天下人知道,他吴道子亦可以成圣,亦可以是画圣!
这是他最初的真实想法!
至于如今,他也不在乎自己之名能否借此事传遍天下了,只希望自己毕生沥尽心血之作,能压过师弟一头!
“有何不可呢?”杨惠之笑了笑。
“好!那便请师弟着你门下弟子取纸笔来,我们当场比过!”吴道子步步紧逼。
他紧盯着杨惠之的面孔,却见杨惠之摇了摇头:“今下夜已深了,山上已没有几个看客。
师兄沥尽心血之作,如不能借看客之口,传遍天下,岂不是可惜?”杨惠之道,“更何况,师兄攀越险山至此,我尚未尽地主之谊,便要与师兄比试,未免礼数不周了。”
吴道子连连摇头:“如此种种繁文缛节,尽皆可以省去!”
他如今一心只想与师弟斗过一场了!
可师弟还是拒绝,并且杨惠之这一番话,叫吴道子忽然沉默了下去:“你我比试,亦总需要有个见证人。
我门下弟子虽通天人真意,但眼界并不能高过你我,以他们来作见证,来评判,他们却能力不够,无法担当大任。
而今天下之间,唯一能做这个见证人的,便只有圣人了。
圣人少则三五日,多则半月,便至华山之中。
届时,你我何妨在天下人的见证之下,比试一场,由圣人来决定胜负?”
杨惠之的话,令吴道子再度沉默了下去。
他坐在原地,呆愣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也好。”
比试之事,就此定下。
吴道子却未有因为圣人张午与杨惠之皆是镇诡司中人,而担心对方偏帮杨惠之。
这般情况说来也奇怪——吴道子虽怨恨张午,自觉张午断却了自己的一生前程,但也深信张午必定公平无有偏私,他甚至在听过师弟的提议以后,立刻就直觉师弟这个提议极佳——再也没有比张午更适合做这个评判人的了!
“师兄想来还未用晚饭,不妨与师弟一同品尝紫云观中斋饭?
虽是粗茶淡饭,却也别有一番滋味。”杨惠之面有笑意,他放下手中工具,双手撑着膝盖,颤颤巍巍地试图站起身。
吴道子这时拉住了他,却将目光投向身旁大气都不敢出的王全。
王全做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旁观者,两人之间的许多对话他都听的云里雾里,但偶然听明白的些许内容,却更叫他大受震撼,到了后来,因为自己知道了太多,便连喘气都不敢喘了。
此时吴道子目光看向他,叫他心里咯噔一声。
他向吴道子露出求饶的神色,却听吴道子拉着塑圣的手臂,与塑圣说道:“师弟,不妨看看这个年青人。
他有志于在雕塑一道上有所成就。
师弟觉得他是不是这块料?”
杨惠之面孔转向王全这边,王全立刻挺直了背脊,心脏怦怦直跳,心中一时生出无限的希冀来,一时又心乱如麻!
塑圣在此时向他问道:“年轻人从前可曾做过雕工塑匠?”
“做过的,做过的!
我……鄙人在这一行做了十余年!
不论是为庙里雕刻佛像,塑造神灵,还是在桌椅板凳上雕花等等,鄙人都做过,做的也还算不错!”王全连忙回答道。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杨惠之的表情,见杨惠之听着自己的陈述,渐渐皱起了眉头,他不禁放低了声音,心中愈发的慌乱。
杨惠之在此时开口:“十余载雕塑之中,可曾生出过某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譬如在某次雕塑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竟然遗漏了其中许多关键细节,但雕塑出来的作品,又有种异乎寻常的灵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