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宁三年元月十五,扶离宫宴。
白景真坐在帝王下首(这里是右侧第一个席位,比左一稍弱,左一上首位是元灵薇),冷眼觑着席上满面喜气、正沉溺于宴饮享乐的文武百官,眉间纵过一线不甚明显的不大耐烦。
在外赈灾奔波的这半年算是让他彻底看得透了,扶离的朝廷,是从根上烂的。
有权有财者,心中无国无民;尚肯忧国忧民者,手中又无甚权财。
从前先帝在世时,是他的手段够狠、手腕够硬,才能压着这几欲分崩离析的朝堂,逼着那帮满心声马的废物们做些实事。
可如今他去了,新登基的女帝又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她不似他那般果决干脆,更没有他那样利落狠绝的手段,这群人陡然没了压制,便眼见着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罢了,就这么样吧,反正他们也没什么救了。
青年垂眼拢了拢身上稍显宽大的衣衫,这半年来的操劳与夜不安寝,令他本就偏瘦的身子越发清减,他原不过二十八||九的年岁,鬓上却已然攀上了三两绺霜色的白。
“先生在想什么?”少女微含醉意的嗓音骤然响在主位,满殿的浮华喧嚣亦随之有着刹那的迟滞。
元灵芷今夜大约是喝多了酒,她单手撑着泛了红的面颊,眸中隐着点出离的温软:“朕瞧您落座这么久了,怎也不见先生与诸位爱卿同乐共饮?”
这般的问询,令殿中饮着酒的朝臣么彻底安静下来,众人停了掌中杯箸,一双双的眼睛,齐齐盯上了端坐帝王下首的白景真。
顶着满室目光的青年不为所动,顾自抬手替自己倾了盏新烹的茶水。
他端着那茶碗低头浅啜一口,直到那清茶润过喉头,方才慢悠悠地转了眼眸。
“臣在想……”白景真的神情惬意悠然,回首时他余光悄然扫过对席空荡荡的帝王上首,瞳底无端多了两分意味不明的笑意。
——今夜小郡主突发高热,元灵薇入席后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府中人匆匆喊了回去,现下她不曾留在殿中,倒是恰方便了他欲行之事。
“臣在想,陛下几时才肯答应微臣,为天下百姓造福减税。”
青年话毕稍抬了下颌,元灵芷几乎在听着这句话的瞬间便敛了面上的笑影,大殿一时间静得针落可闻。
众人一动不动地锁紧了那姿态从容的清瘦青年,想知道接下来他又会说出怎样的惊骇之言。
“先生……怎忽然提起这一茬来了。”元灵芷收了手臂微微坐正了身子,先前瞳中含着的温软醉意亦随之淡下了七分。
众臣瞧着那身着华服的女帝僵硬万般地牵了牵唇角,而那笑,又怎么看都让人觉着勉强万般:“这两地的大水……不是早都退了吗?”
“水是退了,但粮食却不是一夕之间便能长出来的。”白景真满目认真,边说边起身向着那高台上的帝王恭谨地行过一礼,“遭了灾的田地,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缓过来的。”
“陛下,此番虽未曾生出什么瘟||疫,但三月大旱之后又接连遭上了三月大水,东郡各村镇早已十室九空,便连南省诸城,亦是十不存五。”
“两地流离失所之徒不下十万,即便水退旱止,一时也难得安然生息。”
“百姓家中本无余粮,加之今岁税务,较之往年又更重三分,若长此以往,扶离各处,必将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是以,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着想,为了扶离的万岁基业着想,臣白景真恳请陛下垂怜百姓,广开恩典,轻徭减税,以助万民渡此难关。”
白景真道,话毕复又冲着元灵芷深深俯了首,后者见此,脸色却是越发难看起来。
——这话说得,听着倒是句句在理,但关键又不在这个。
元灵芷紧紧绷着唇角,踌躇间偷偷望了眼坐在她左手下第二位的路惊鸿。
近来路氏与她皇姐间的矛盾愈加尖锐了,整个朝堂近乎被他们割为两半,这样的大事,哪里能轮到她来做主?
她又不敢轻易开罪了这两拨人!
少女沉默着捏紧了掌中酒盏,白景真瞅见她这副模样,便已知道了她的答案。
但眼下的这出戏尚未演完,他得装作觉察不到她为难的样子,继续为百姓请命。
说来,这大半年的圣旨请下来,他都快习惯元灵芷这般“左右为难”又“满怀歉意”的模样了。
果然,只要他心中不抱有半点希望,便不会觉着失望。
再三拱手劝说着女帝的青年飘了飘眼神,今夜的这场大戏,本就是演给天下百姓们看的。
大灾来临时勉励赈灾是他与温家而不是朝廷,百姓们见朝廷久久不曾理会他们的死活,心下原就存了千万般的不忿。
一旦他屡次为民请命却又屡次被帝王所拒之事传出了宫墙,天下百姓便势必要与朝廷离德离心。
——他要做切断百姓与朝廷之间那点联系的最后一把刀。
想到此处的白景真敛了敛眉眼,衣衫一拢屈膝跪上了台前,青年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高台上的华服少女,眼中尽是恳切与诚挚:“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言。”
“请陛下广开圣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