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致拙也不声张,悄咪咪地绕到范志行身后,瞅他在干啥。
范志行正专心致志地抿着一根细长的银针,双眉皱着,神情严肃。患者身材干瘪黢黑,一双手粗粝,掌心和指节处满是厚厚的茧子,头发凌乱未束起,头顶心处白发格外多,看他的样貌,大约是四五十岁劳苦大众的典型模样。
在卫生条件和粮食储备情况相对较差的情况下,面朝黄土背朝天,单纯靠付出自己的体力劳动为生的农民,平均的实际年龄仅有五十,超过知天命的年纪已是长寿了。
近现代,在某些小村落号称有百岁老人甚至一百五十岁高龄的老人,绝不少见,有些村子更是干脆称为长寿村。
但实际情况确是,长寿村的秘密不是某保健用品所宣扬的那样,村民常年饮用富含硒元素的井水,而是户籍制度的混乱。
眼下的这位患者,看着五十几的模样,大概率其真实年纪不过四十。章致拙短短一瞬,想到了好多,古时候的农业真是全靠百姓一锄头一锄头,汗水摔成八瓣换来的。
施完了针,范志行轻舒了一口气,抬起手肘抹了抹额头渗出的一点汗,刚把银针妥帖地收回棉布袋中,就看见章致拙正笑眯眯地站在一旁,不知道看了多久。
“怎地好端端站我身后还不出声,可吓死我。”范志行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喊得格外大声,不像是愤怒,倒似乎是在掩饰其他什么。
章致拙毫不在意,眯起眼睛,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范兄,是谁前几月信誓旦旦地说再也不行医了?”
范志行有些脸红,但很快摆正神色,硬着嘴否认道:“谁知道,问我作甚。”
章致拙乜了他一眼,好整以暇地补充道:“就在去岁十一月廿二,清源茶楼,正靠着前门大街的那个小阁,咱们点了一壶龙井,四样点心碟。”
还赖不掉了,范志行无奈,先跟章致拙拱了拱手讨了饶,又转身对那病人嘱咐了几句,开了一方药。病人弯腰鞠躬连声道谢,范志行摆了摆手,拉着章致拙就往一旁走。
“行了,咱也不藏着掖着,我前头确是不想再干了,可咱这不是控制不住嘛。”范志行颇有些无奈地说道。
章致拙原本还想调笑两句,转念一想还是不妥,能够在被伤害过后还能再次做无回报的免费诊治,太伟大了。更何况范志行如今已是富商,不说腰缠万贯,也绝对可以肆意挥霍。
如今他瞧着一脸难为情,不好意思被人发现他还在行医的样子,人家做善事都是恨不得全京城都知道,他倒好,偷偷摸摸地做好事。有些诙谐,又有些心酸。
范志行原本还有些扭捏,看章致拙不说话,还是正了正神色,叹了口气,说道:“虽说之前那事确实伤我颇深,但怎么说呢,只求问心无愧吧。”
范志行好似卸下了身上的重担,轻松了不少,整个人的精神头反而足了,原本僵硬的站姿变得自如许多,两肩松松地垂着,眉眼间带了点笑意。
“既然你都看见了,日后我也不躲着藏着了,大大方方的,自个儿也快活。”范志行又浮现出一丝当年在书肆和章致拙初相见时的吊儿郎当,“我如今也赚了一些阿堵物,他们生了病却没银子治硬生生熬死的,我实在不忍见,能治好一个就是一个吧。”
章致拙微侧了侧头,看了看范志行,身材略有些发福,年纪上去了也跟风留了一绺美髯,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中年人。可仔细看他的眼神,自然流露出一股悲悯和坚定,是难得的豁达善良,以及暗藏的一颗赤子之心。
与范志行分别后,章致拙心里一直想着事儿,想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是否无愧于心,是否对民有益,是否恪尽职守,是否尽心尽力。
他心里装了事儿,回了家,没滋没味地用了哺食,直到入夜躺在了床上,他才初步给自个儿下了判语。
他自入朝为官之后,先是在翰林院呆了三年,之后下放到越州,再后来去了工部,一直到现在。
他自认兢兢业业,本职工作完成度优秀,也没有贪污**,渎职自污,也不曾仗势欺人,以权谋是。按照如今的时代的标准,他大概也算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官了吧。
章致拙有些烦闷,在床上翻了个身,看着未阖紧的象格窗里泻下的一地温柔月光。
月亮幽幽,在漆黑的天幕中独特,引人注目。在四下静谧的夜里,人们的情绪大概更加细腻吧。
天涯若比邻。
章致拙想到了原本生活的世界,是同一个月亮吧,他们看的是同一个月亮吧。从今到古,从那边到这边,他真的甘心只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却没有丝毫妄想——想为这里的人民留下一点别的东西吗?
章致拙揉了揉眉心,将衾被盖到胸口,缓缓地舒了口气,不是的,他想要,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就像范志行说的,只要无愧于心就好。
下定了决心,做完了心理建设,章致拙总算放下了心里的包袱,眼一闭,安心睡去。
姜幼筠在一旁睁开了眼睛,任谁身边睡着的人翻来覆去、唉声叹气都睡不着的。她瞥了一眼香甜梦境中的章致拙,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有事憋在心里不肯说,害她担心半宿。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