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灯心头一跳,忙去扶他:“怎么了?我忘了先生是读书人,那时忘了留力道……”
“不妨事,陪先生坐一会儿。”
因为被收的小徒弟扛着扔到马上抻了腰这种事是绝不能说的,顾蔼平淡开口,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引着他坐在榻上。
小王爷一点儿先前的影子都没了,乖乖顺着他的力道坐下,乖乖仰着头,眨着眼睛等他说话。
“原本还是想训你的。”
被他这样一看,顾蔼的心就彻底软下来,解了衣带替他把胳膊重新细细吊好,轻叹一声屈指敲他额头:“怎么这般冲动?无非是跪一跪就过去的事,你这样虽说替我解了围,可知道自己要受多少非议指点……”
“那就让他们去非议指点。”
陆澄如打断他的话,抿抿唇角低下头,沉默片刻才又跳下榻去,扶着他靠在榻上,继续拿热水浸帕子给他敷膝盖:“我听——长辈说过,跪久了人是会伤的。”
顾蔼微怔,低下头望他。
“腿伤了,每年冬天都要疼,疼得厉害的时候站都站不起来。”
陆灯低头投着帕子,滚烫的热水熏得手背通红,却依然极仔细,专注得像是在做一件极不容马虎的事。
“若是跪得再久,连人也伤了,毁了志向折了心志,那一个人也就跟着死了一半。活着的只是个游魂,只是凭着余习撑着,仍做着该做的事……然后或许哪一天,到了正合适的时候,就将整条性命交付出去,换个民安国泰海晏河清。”
顾蔼心跳微快,垂在袖子里的手下意识攥紧。
小王爷替他将两条腿都敷妥当,蹲在榻边仰了头:“先生也在等那一天吗?”
黑眸清亮,直直地落进人心。
顾蔼下意识屏息,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定定望着他,声音轻缓:“澄如……”
“我听这个故事时,心里就在想着……若是跪着的时候有人冲去拦着,有人陪在边上,有人支撑相伴着一块儿走下去,是不是要比一个人沥尽心血,一个人日日煎熬,一个人舍生赴死要好过些。”
陆澄如摇摇头,没再看他,唇角温顺安静地翘了翘,起身端着水往外走去:“先生志向,我不敢拦,可我不要先生一个人。”
顾蔼静坐良久,抬头望着他,慢慢阖起眼。
少年王爷的肩背锋锐成一并出鞘的剑。
顾蔼被扣在了逸王府。
皇上依然死守着懦弱怕事的人设,对着这个小皇叔也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软弱架势,徒劳派人去宣旨,在瑟瑟寒风里吃了一个时辰的闭门羹,就放弃了把被当众抢走的首辅找回来的念头。
当天傍晚,几个太医被送到了逸王府门口。
这次的门开了,陆澄如亲自迎出来,把太医们客客气气地迎进了府里。
太医院平日里与世无争,哪天乖乖喝药的小王爷给太医们都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谁也想不到他竟还是个能一言不合抢人回府的主。来得太医都有些忐忑,生怕什么时候一不小心,就要被这位皇上都惧的小皇叔在逸王府扣下。
年纪最大的老太医见多识广,只说那日见顾相爷送人过去就已猜到了后续,是几人里唯一不觉得惊讶的。笑吟吟随着据说飞扬跋扈动辄举鞭伤人的小王爷进了王府,还在背着手念叨他肩膀没好就跑出去乱骑马。
小王爷居然还乖乖低头认了错。
太医们觉得更叫人害怕了。
被软禁的相爷没什么大碍,膝盖虽然跪得血流不畅,却也因为及时被扛了回来,没再伤得更重,更不至于落下什么毛病。小王爷的胳膊也养得好了不少,虽然策马扬鞭好生折腾了一通,也没再错位伤重,只是夹板有些不正,又重新调了调便也无事。
老太医诊治妥当,收拾东西正准备走,忽然被顾蔼抬手拦住:“葛老留步。”
见当朝首辅似有难言之隐,老太医花白的眉毛挑了挑,随手将其余人轰出去,笑吟吟绕回榻边:“相爷还有何事?不妨直说……”
老太医是顾蔼亲自请回来的,进宫之前在各处游历,不知见到过多少奇闻异事,也不知比寻常人多见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顾蔼见他便发憷,却还是勉强横横心,压低声音道:“葛老可还有——治腰的法子?在下此前不慎——”
“相爷腰这就不行了?”
老太医捻着胡子一脸的诧异,顾蔼背后一紧,却也只得硬着头皮点头,勉强低声解释:“小王爷身手太好,顾蔼力有不济……”
……
老太医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老太医才留下了一沓厚厚的方子交给顾蔼,反复嘱咐他回府后务必日日煎服不可懈怠。
顾蔼见他说得严重,也只好半信半疑应了,接下方子塞进袖中。老太医见他动作间扯到腰处仍不由轻吸冷气,不禁捻须轻叹:“如此看来,小王爷实在心念纯厚……”
“小王爷一直都是很好的孩子。”
顾蔼喜欢听人夸赞陆澄如,闻言便露出笑意,眼中也透出几分亮色:“是我见过最好的……心性纯善,天资又好。无非看起来格外倔强些,其实比谁都腼腆听话,得有人精心照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