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方才太过紧绷,宁王去后,身子稍稍松软下来,伤肩处一阵暗痛便袭向了絮雨。 她就近扶着庙门,慢慢靠坐在了皇家家庙享殿前那一道齐膝高的槛上,稍歇。 慢慢地,丝丝如冰刀的冷气,穿透衣物,自槛面渗入她衣下的肌肤里。 庙槛是以一整根沉水楠木削凿而成,槛头包有鎏金錾连云海马滚狮纹的铜衣,应是寄意江山基业,千年不朽,万年永固。倘若礼官在此,看她如此坐于其上,恐怕是要脸色大变,斥为不敬之举。 她又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这地。 在她的身后,享殿之中,左昭右穆。日夜不熄的长明之灯,是李家敬虔的子孙后裔为列祖列宗们奉献的源源不绝的香火。左右配殿,陪奉着圣朝诸多的王公将相,墓志铭或是著史官的笔下,他们无不功勋卓著、德隆望尊,足以享配此等无上荣耀。 如此庄严贵重之地,如将军裴固,自是没有资格入座。 不过,在他自己,或是从未曾想过,抑或在意过此等身后之事。 这间总是深门紧闭散发着年长日久高贵腐朽味的李家家庙,应也不是他想要的归宿。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是为一个战神写下的最为壮丽的墓志铭。 然而,战神的谢幕,竟是死于来自背后的刀。 她收回目光,将头偏靠在门上,闭目了片刻,心中忽然涌出一种想要离开的冲动。 这个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留了。 她睁了眸,正待起身,微微一顿。 远远地,对过去的丹陛道的尽头处,停了另架坐辇,几名宫人的影,掩在大门外的一片暗影里。 在她的面前,丹陛之下,老宫监扶着皇帝,将他送到了这里。接着,皇帝伸手,搭在了丹陛阶的白玉栏杆头上,循着石阶,自己摸了上来,向她走来。 她扶着庙门,慢慢站了起来。 皇帝自己登完了最下的一段陛阶,栏杆云头至此蜿蜒向下延伸落地,中间空隔了一段,他的手够空了,人一下便失去方向。那只枯槁的大手继续在附近摸索,却是徒劳无功。 在试了几次后,他颓然而止,立在了原地。佝偻的身影慢慢显出几分沮丧和无助。 絮雨走下陛阶,走到他的面前。 “阿耶。”她轻声道,“你怎来了?” 皇帝听到她的声音,面上登时露出微微欣喜之色,他朝她伸手,在触到她垂落的衣袖的一刻,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那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又慢慢地收了回来。 “阿耶听说你醒了,来了这里……”皇帝喃喃地道,语气竟似带了几分讨好之意。 “我无事,伤也不打紧。” 絮雨平静地应道,伸出自己的手,搀扶住皇帝的胳膊。 “走吧,我送阿耶回去。” 皇帝却没有立刻迈步。他微微垂面,仿佛在凝望絮雨正搀着他的那一只手。 “嫮儿 , 你都知道了, 是吗?”终于,他慢慢抬起面。 “你已经知道,阿耶是个彻底的坏人了。你对阿耶不失望吗?” 絮雨望向面前的皇帝。 再也不见半分他提剑杀人时那恐怖的模样了。他的面容掩在她身后享殿内透出的长明灯的一片余火里,昏黄黯淡的光中,这张苍老的脸,此刻透着几分无助的沮丧和惶恐。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阿耶,你真的很冷酷,超出了我此前所有的预想,甚至,叫我想起来,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她轻声地应。 皇帝的面容微微抽搐了下。 “当年的事,你或许当真身不由已。我大约也能猜到,后来这么多年,阿耶你为何迟迟不为裴大将军他们正名,给予他们应当有的身后之荣。我不能说你错,因我不在你的位置,没有资格对一个皇帝的身前和他所考虑的身后之事进行随意批判。叫我心惊的,是阿耶你的冷酷。你明明也负疚于死者,却又最大程度地去利用他们的价值,甚至,不惜继续去伤害和死者有关的活着的人。” “在阿耶你做皇帝的那一天起,你便再也不是我小时候的那个阿耶了。” “阿耶这么做,一切都是为了……” 在女儿毫不留情的指责声中,皇帝欲要辩解,张口,又停了下来,复闭唇。 “我知道,阿耶你想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朝廷,还有你去之后的圣朝基业,是吗?就好像你曾对阿娘所做的一样。” “嫮儿,你也要离开阿耶了,是吗?” 终于,皇帝问,神情笼罩了一层淡淡的绝望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