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处传来的隐隐的晨鼓声中,裴萧元从紫云宫里走出。 晨雾一缕缕,一团团,如云浪般,从液池那广袤无边的水面缓缓地流到了岸边的林陂里,打湿了泥地上的郁郁青草,将裴萧元的靴靿和衣角很快也染得潮湿了一片。 他快步赶回到了那一片笼满白雾的寂静花林里。方靠近帷墙,便猝然地止住了步伐。 老宫监跪在皇帝的身后,周围人早已远远避开,悉数跪在帐墙之外,以额顿地,无人胆敢动弹抬头,亦无人胆敢发出半点声响。 暗淡的晨曦里,远远地,他看见皇帝俯伏在昨夜那一株古杏树下。他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一幅覆着不知是何的素白色的罗纨。罗纨一角的地上,露着一丛鸦黑而松软的长发。 皇帝手中攥着金钗,面深深地埋在那一丛仿佛至今还能嗅到余香的长发里,许久,身影一动未动,如同睡去。 近畔的泥地里,残留了一摊猩红的血迹。 露水凝聚在顶上潮湿的古杏树的花叶间,一滴一滴,坠落在了血里,血水缓缓渗入泥地,消失不见。 …… “昔年,太宗出猎,于途中遇见骤雨,身上油衣湿水,苦不堪言,因问身边之人:‘油衣若为得不漏?’,时有谏议大夫对曰,能以瓦为之,必不漏矣。” 在一条东向西行而来的驿道之上,走来了一辆晨间早早上路的马车。车中一名苍发老者借着车窗里透入的微弱晨曦,手握书卷,望向同车盘膝坐他对面正听他讲着书的少年。 “你可知道,谏议大夫此言何意?” 少年凝神想了一下,答道:“大夫此言隐含讽刺之意。想要完全不漏水的油衣,那便只有屋顶的瓦片了。他是在劝谏太宗,少作畋猎,多留宫室。” “不错。那你可知,大夫为何如此劝谏?” 少年迟疑了下,小声问道:“我能说不敬之言吗?”见老者笑着点头,便大胆道:“昔年太宗酷爱狩猎,禁苑无法满足,常外出长安,一去便是数百里,动辄数日不归。他是皇帝,狩猎随从自然不少,所过之地的百姓负担凭空加重,地方官吏为迎奉皇帝,更是扰民不止。若逢农忙时节,还要耽误农事,百姓心有怨气而不敢言,故大夫为民发声,作此应对。” 老者点头:“正是此意。前几日教你读的《郁离子》里说,君人者,不以欲妨民。说的也是这个相同的道理。” “是。我记得。可是,我有些不懂,为何要我读这些书?”少年略带困惑地问道。 老者沉默了一下,转面,望向车窗之外一片正在后退的原野,微笑道:“很快,你便会知晓。” 天大亮,昨夜永安殿废墟里的事不胫而走。晨间,皇帝不用说了,连公主也不见人。各种说法沸沸扬扬,白天过去,到了傍晚,一个令人担忧不已的消息更是传得人尽皆知,百官下值也不肯走,纷纷聚向紫云宫。 等待了许久,直到天擦黑,掌灯时分,宫内才走出一道步伐矫健的身影,跪在地上的百官抬头望去,见是不久之前提前归京的裴萧元。 他停在了百官身前的宫阶之上,肃然道:“尔等速速出宫,不得继续滞留在此。有胆敢不遵者,以犯上论处!” “……♭” 此人门下侍中张喆,但他话音未落,便被裴萧元截断:“张侍中莫非没听清我方才的话?是叫你们全部退出!” 他自入朝以来,待人温文谦逊,更不用说如此刻这般,竟当众疾言厉色,落当朝堂堂三品大员的脸。张喆和身旁几人脸色登时微变,似想发作,但看一眼他身后的幽深殿门,又强忍了下去,继续道:“敢问驸马,方才那话,是陛下之言,还是公主之言?” 裴萧元不答。 “锵”的一道刺耳之声,只见他从跟随出来的宫监手中接过一柄剑,随即拔出,横在身前,冷冷地道:“此为陛下御用宝剑,可先斩后奏。我再说最后一遍!尔等胆敢再停留者,便以图谋不轨论罪了,当场斩杀!” 这一柄剑,是皇帝殿内的那一把辟邪宝剑,朝臣谁不认识?又见这裴家子神色森严,目光凌厉,青锋寒光凛冽。 他的周身,杀气逼人。 都知他刚从西北战场归来,杀人于他,恐怕如同斩鸡。 众人无不噤若寒蝉,纷纷后退,朝宝剑下跪,接着起身,匆匆忙忙地离去。 裴萧元立在原地,冷眼看着百官退走,方慢慢将剑插回到鞘。他转过身,再次快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