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心里有一些猜测与怀疑,但他不能确定。 长安那件事,原本不是秘密。 当李傕郭汜进入长安后,朝中许多公卿赖贾诩才得以保全,后来论功行赏时,无论李郭还是公卿,都认为他是有功的。 他当然是有功的,他救了那么多人啊!那么多高门大族,阀阅世家,若没有他的巧妙斡旋,李郭那等只顾泄愤屠城的莽夫岂能留下他们的性命! 他的计谋也杀了几十万关中百姓,这不错——可他们怎么比得过那些公卿! 如果与他结仇的是另一个人,贾诩能够拉出一长串的名单来为自己缓颊,名单上的每一个人都是黔首将脖颈拗断也见不到的,云端上的贵人! 那名单上最后两名甚至是刘备和天子! 不错!有这样两个人愿意保自己,在这下邳城中,还有谁敢对他不敬呢? ——但陆廉仍是那个例外。 任何人都有可以妥协的条件,但他不确定陆廉到底有没有。 他不能试探她,不能收买她,他甚至不敢提起旧事,因为他担心这个公卿与西凉人都知道的秘密一旦被她所知,她不会顾及任何人的地位与心情。 所以这个出使西凉的任务对贾诩来说,刚刚好。 千里的距离足以让他离开陆廉一怒,血溅三尺的威胁范围,同时能再为刘备做一件事,攒一件功劳,让他的晚年过得更舒服一点。 至于到那时陆廉如何,贾诩就不至于太担心了。 ——她一举一动都将搅动天下,应该懂得妥协的学问了。 主公选了贾诩为正使后,习惯性又扫一圈众人的反应。 大家脸上纷纷露出“果然是他”、“主公很会选人”、“贾公出身西凉,又有智计谋略,果然还得是他”的神情。 一路扫到他身边的陆廉这里。 她睡的很香,一动也不动。 主公撇撇嘴。 “我当再择两名副使,其中之一我心中已有丘壑。”刘备这么说道。 众人互相看看时,角落里的陆白忽然就站起来了。 那真是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人选。 她着直裾,戴发冠,但谁也不会错认她是个男子。 二十五六岁,正是最为明丽的时节,坐在角落里不引人触目,一旦起身,好像有光华铺开一般。 那似乎只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但她的神情又全然不似一个美人应该有的。 当主公念出她的名字时,乐陵侯忽然惊怵地睁开了眼。 热汤饼的味道其实很香,被煎咸鱼中和一下之后就更加令人垂涎欲滴。 但阿姊很生气,阿姊什么也不吃。 陆白凑过去,推推她,又推推她。 “阿姊,”她喊了一声,“阿姊阿姊阿姊。” 阿姊转过头来看着她,“你去关中做什么?” “做官啊。”她答得很快。 “你在下邳做不得官吗?” “有阿姊的荫庇,我自然是做得官的,”陆白说,“但一辈子也就是个六百石罢了。” 阿姊皱眉。 “你也有健妇营。” “我已将健妇营安置清楚,”她说道,“汝南淮南二郡的辟令已至。” 阿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以为你喜欢战事——” “我不喜欢。”陆白说。 有风卷起枝条,满树碧玉一样的叶子被轻轻摇动,廊下的稀碎光影也跟着摇来摇去。 “阿姊是将军,我若是自领一营,随阿姊学些东西,必然也能争些功劳,”陆白说,“但我从来都不喜欢那些事。” 她什么都不喜欢。 她不喜欢阴谋,不喜欢打仗,不喜欢颠沛流离,不喜欢将短刃捅进一个不相干少年的胸膛。 那些大父曾经给她的,才是她所喜爱的——谁会不喜欢绫罗绸缎,谁会不喜欢安稳享乐啊?如果这些东西是毫无吸引力的,先帝就不会刮那么多钱,收那么多贡品,修那么多的园林! 她的阿姊抛弃了人世间几乎一切乐趣,所为的是一个清平天下。 而陆白没有那样高洁的志向。 “那你要什么呢?”阿姊静静地注视着她。 陆白伸出不复细嫩如凝脂的手,覆盖在阿姊的手上。 “我要——我的名字。” 人这一生何其短暂,若卷卷史书汇作一天,几十年不过露珠而已。 我的容貌会老去,我的身体会衰亡,几十年后,谁能证明我曾经的功业? 我能留下的,只有我的名字。 所以,我要我的名字,响在朝堂上,刻在阀阅上,记在史书上——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