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眼睛里的东西忍回去一样,他甚至飞快地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睫,然后吸了吸鼻子。
他克制住了自己,至少他以为他克制住了自己,所以他又低下脸来,重新拿起筷子去扒那淡而无味的白饭。
他幼年时候,和陆展星一起在望舒府常吃的那种只配着青菜豆腐的白饭。
他努力塞了几口,但是死亡的剧痛像是迟来的刀刃,钻进了他的肺腑,终于开始争抢他的呼吸,侵蚀他的血肉,击碎他那张佯作淡然的脸。
于是慢慢地,他握着筷子的手开始颤抖,他含着米饭的嘴唇开始颤抖,他开始哆嗦,他兀自强撑着,可是眼泪却开始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一滴一滴,顺着脸颊落到桌上。
他不出声,一边塞着饭,一边抬手抹着泪,喉咙里是苦的,哽咽都堵在里面,和着米饭一起被强咽下去。
可是忍到某一刻,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再也夹不起青菜豆腐,试了一次,滑下来了,又试一次,戳破了……
背上负着七万魂魄的这个男人,忽然就被这餐桌上微不足道的失败击溃。
顾茫忽地摔了筷子,起身哗啦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在了地下。瓷盏噼里啪啦碎了满地,碎的最彻底的是顾茫带回来的那只空酒坛子。
他喘息着,胸口急剧地起伏着,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地狼藉。
红泥酒坛,被他摔成了一摊子七零八落的旧梦。
顾茫看着,看着……眼眶湿红,然后他走过去,几乎是茫然地蹲下来,伸手想去把碎片拾掇起——可指尖还没有碰到,就又猛地蜷回。脸上是一种如梦初醒的表情。
这种如梦初醒,使顾茫的脸庞显得很破碎。
那是墨熄认识了他那么久,第一次见到的一种破碎。
如果顾茫胆敢以这种神情出现在军队的任何人面前,所有人对他的信仰都将土崩瓦解。他不是战神,是一滩软泥,是一只孤独无助的蝼蚁,一抔支离破碎的散沙。
顾茫脱力般坐下来,他穿着熨烫妥帖干干净净的军礼服,但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似的,跌坐在脏兮兮的地上。
他哆嗦着,他盯着那一地的狼藉看。
喉咙里先是漏出细小的呜咽,犹如流离失所的幼狼,再后来,呜咽成了哽咽,断断续续地从喉管深处跌跌撞撞挣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墨熄看着他,看着他坐在冰冷的地上,慢慢蜷缩着自己抱住膝,看着他拼命隐忍着,却还是忍不住眼泪要流,看着他死命咬着嘴唇,咬到满齿都是血了,却还是锁不住软弱的声音。
神祇终于崩塌了。
战神终于溃不成军。
顾茫微松开齿,他咬自己用了十足地狠劲,他快要被自己逼疯了,喘着气,眼眶红的厉害,目光绝望地在屋里逡巡,仿佛希望能有什么人忽然出现,救赎他也好,杀死他也罢,神也好,魔也罢。
救救他吧。
陪陪他吧。
痛……
太痛了。
为什么人世广袤,却留不住七万英豪。
为什么地府深深,唯不收他一个活鬼?
只剩他一个了。
顾茫终于悲恸地嚎啕出声,他哀嚎着,他抱着自己,他死死地抱着自己,像是在隔着生死竭力拥抱他的袍泽手足,又好像是被死去的弟兄们夺了舍,英魂跨越黄泉来努力地拥抱他们的顾帅……
那双沾血的嘴唇里漏出的哭声,最终是悲不成声,痛不能承。
顾茫不断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
墨熄看着他,便如剜骨钻心,从顾茫一边努力吃着饭一边无声地流着泪的时候,他的心便像刀割般疼。
到了这时,顾茫的疼痛就像是他的疼痛。
顾茫的无助就像是他的无助。
他这时候才亲眼看到了,失去陆展星之后,顾茫是那么疼。
疼得好像一颗心都要沥干了血。
他看着顾茫的眼神,顾茫的神智一定是有些混乱了,像是能看到鬼,又像是渴望看到鬼,顾茫在满屋子里都绝望地找寻着。
——他想有人陪着,索命也好悭责也罢,他想有没有谁来陪着他。
墨熄的心有如刀绞。
从前顾茫金殿鸣冤时,他不在顾茫身边。
后来顾茫痛楚犹深时,他亦不在顾茫身边。
如今……
明知道镜中过去无可更迭,明知道鲁莽行事或有危险。
但和顾茫一样,一直以来,墨熄也忍得太痛苦了。
在顾茫没有叛国前,都是他欠顾茫的啊……都是他没有好好陪着顾茫,没有及时看出顾茫的心结,都是他把顾茫当作坚不可摧的神祇,却忘了战铠裹束之下的,其实只是一具凡人血肉之躯。
一具伤痕累累的,却仍在挣扎的……
血肉凡躯。
人的心,终非是顽石冷铁,这八年来的隐忍终溃于蚁穴,墨熄再也忍受不住,他解去了斗篷的隐身之咒,他剑眉低蹙,在缩成一团的顾茫身边半跪下,他沙哑道:“顾茫,你看看我,我还在。”
我还在……
可是顾茫不知是因为太伤心了,还是神智绷到极致,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