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球场的人,要捍卫自己的领土,并无需做别的,遇上有人来挑战,照例去应战、战胜便是了,若输了,乖乖退走让人不必说。两人独占一方玩着旁若无人的一对一,多少是挥霍无度的可恨了,并不见其余人“看不惯”走上去邀战,可见过去的若干天内,双方已见过真章——两人已树了威性,俨然这一带的球霸了。
更早几天,我恐怕很见不得别人打球的场合,必然触及心里的怒火。这时怒火不知怎么却很低弱了,见到两人,我另有一种破罐子破摔后的镇静。球场外围看的人本来多,不必说那些来公园游园、观景或野餐的人们,我站在密匝匝的人群中盯着两人,并无什么特殊。
其实没什么新鲜,两个结伴打球的人罢了。轮流做着攻与防,较劲着谁进攻时进球多、效率快,谁防守时策略佳、耐性强罢了。非有什么额外不同,无非两人水准格外高明,相貌格外堂堂,除了来看“NBA”的人,额外引来了许多醺醺地盯着那两张脸上四只眼睛、两个鼻子看个够的人。我遇到过一回赤木的妹妹,她大概不认识我,啃咬着手盯住流川打球,为他进每一颗球淌泪。
有时两人交着手,流川持球进攻,仙道张了臂作势防守,正激烈胶着,仙道忽然开口说了什么,流川伸手比划过去,想来是忽然生出什么新策略吧,一边讨论着,两人各自持球试验着,排演什么剧目似的,不厌其烦地来回验证。有时一轮结束,流川大约为着什么原则性问题,冷着脸斥责仙道,仙道只笑着将手搂住他的肩,或将嘴附在他耳边低低解释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实在荒诞不经的一句——更悖于原则了,令流川更不肯饶恕他,挥拳打在那荒唐家伙的肩上,但分明打得很是轻巧,因为那荒唐家伙虽然假作出很痛,眼角眉梢却全无被欺辱的真苦楚,反现出大为得意来。有时大概实在疲累了,我那讨厌的表弟便胡乱往球场一旁的绿色铁丝网上一靠,作出那被捕获的鱼的消极来,流川却颇有战马站着睡觉的傲慢习气,他绝不肯依靠着旁的什么,一手撑在自己腰间,一手猛力灌着功能饮料,很相信靠这物理的“三角支撑”、水与电解质的补充,疲累实在不足惧尔,常常他站那么一时,果然很感到已战胜疲累了,走回身去拉仙道,有时叫他这等硬拉回球场再度开战去了,有时被后者耍赖地笑着、拖着、抱着,竟然也叫半拥半搂着一同依偎在那铁丝网上去了。
我十分享用着“看他们”的痛妒万分,我告诫自己,这实则于我是得了大解放。恐怕近乎一种佛法境界了——鄙人唯一掌握的一句:色即是空。无论如何,水来了,我知道,正风急浪高着来了,盯着他们,我实在感到屎一样的自己有即刻被冲走、卷入那地下水系统去的大好前景。于是第二天,我照样寻过去。第三天,仍然又去。那两人总在。隔得颇远,其实没有一回真正听到两人的讲话笑谈,每天全只靠眼睁睁地看,那一种一日胜过一日的眉目传情——想来他们是明摆着每日约会了。
第四天我依旧去,这天球场上只有我那讨厌的表弟一人,他正面带温雅的假笑,接受几个小鬼——大的十一二岁,小的五六岁——结伴而来的“挑战”。我四处环望了一圈,并不见流川其人,但他的湘北制服、一只奈克双肩背包,照例和仙道的背包并排放在一角。
我注意到仙道那只鼓鼓囊囊的大登山包,恐怕少说有50升,真是荒唐,钓鱼连水壶都懒得带的坏家伙,打个球却摆出那等攀登珠峰的大阵仗。真是阴险呐!我见过他从包里取出过至少三种不同功能饮料,取出过苹果、蓝莓和切好用保鲜盒装好的哈密瓜,有回他掏出一只小型应急药箱来,按着流川坐下,拿喷雾为那男孩处理肘部的小擦伤,有回他拿出过一条粉绿相间、胸前印着“辛普森一家”的可笑嬉皮士风格T恤(颇适合他本人),作出一副慷慨样子,请男孩换下湿漉漉的一身。
我也见过背包里那一只愚不可及的老式短波收音机,有回两人歇息时,仙道曾卖弄着拿出来,他笑嘻嘻地将收音机放在不肯安坐的男孩膝头,作出魔术师即将把一位美人变成一群蜂鸟的胸有成竹,他示意男孩稍安勿躁、看他表演——我完全知道他要“表演”什么,那是他从小在外祖父渔船上常独自一人做的讨厌把戏——他颇有节奏地拧动着那台老机器的旋钮,很快拧出一大堆此时此刻正在本海域某处用无线信号通话的嘈杂人声来:多半是两个海上的渔民,正互相抱怨着渔网中的一夜收获,“嗳,又全是濑尿虾和带鱼!”“我这里得了几个面包蟹……”有时是不知在追踪什么恶棍的交警,“红色本田,往419号国道东山方向超速逃走了,车牌号是……”偶尔,是两个偷盗了父母办公用对讲机的小孩子,正互相编造着天方夜谭,“我外祖母的头有幼儿园那么大,一把抓起西伯利亚虎放进针线盒……”“我外祖母有新干线那么长一条,明天你可以乘坐她去横滨……”
这是窃听,最漫无目的的窃听,从很小的时候,我那讨厌表弟就有的荒唐恶行,现成的那么多公共频道,早间新闻,午间音乐,晚上还有数不尽的恐怖故事——我那时很崇敬讲《每个公园都至少有一只鬼》的中岛先生——至于晚间更常见的成人情感咨询节目,孩子们尽可以也当做恐怖故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