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算来,如果加上她死掉的那五年,秦不闻如今应该二十有一了。
——这具身体的年纪,应该也差不多。
这二十多年来,从秦不闻记事以来,她极少掉眼泪。
她清楚,眼泪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让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更加嚣张。
她唯一记得的一次流泪,是小老头驾崩的时候。
天地悲恸,万籁皆寂。
那时,她亲眼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小老头儿形容枯槁,那只能握起百石弓的手粗粝无比,虎口处满是老茧。
他对她笑,老眼昏花:“阿闻,朕的阿闻呐……”
他唤她。
她几近麻木地走到龙床前,跪在他身前。
她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就好像躯壳与灵魂剥离开来,秦不闻感觉自己只是呆呆地跪坐在那里,其实肉身早已哭得不成样子。
小老头儿抚过她的发顶。
就像从前的无数无数次一般,嗓音沙哑,断断续续地哄她。
“月亮明皎皎呀,星星闪闪烁。”
“夜晚冷冰冰呀,美梦陪伴我。”
“阿闻别害怕呀,在我怀里躲。”
“黑夜长漫漫呀,我为阿闻唱首歌。”
小老头的歌声依旧很难听,但秦不闻却哭得不成样子。
她抓着小老头的手,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不要什么皇位!”
“我也不当什么将军!”
“我只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
——她分明什么都没有的。
她从出生至今,就被上苍夺走双亲,她原本就已经什么都不在意的。
但她此时此刻,却妄想神佛稍微垂怜她一次。
可是,神佛依旧不在意她的祈求。
是以,秦不闻擦了眼泪,将头上的玉冠摘下,一头银泻瀑布般的长发,便呈现在宋谨言面前。
她当着仅剩一口气的先帝,跪在了宋谨言面前。
她拿出匕首,挑断了自己的右手筋脉。
“既然世人都忧我功高盖主,今日,微臣自废右手筋脉。”
“从今往后,微臣只用一只手,辅佐太子登基。”
有血液从秦不闻的右手腕处喷涌而出,但她却不觉得疼。
她将自己所有的底牌,都送给了宋谨言。
她的女儿身,还有她半身的武功。
她对宋谨言俯首称臣,那是她答应先帝的承诺。
——九死不悔。
而现在,看着季君皎错愕愣怔地双眸,秦不闻竟然感觉到一丝久违的心痛。
虽然身份暴露一事,秦不闻早已在心中演练千百次,但当季君皎真的那般看她的时候,她还是有一瞬间透不过气来。
“阿槿……”季君皎扯了扯嘴角,上前一步想要去牵她的手,“别怕,我在。”
——他以为她只是在说气话,或者太慌张了。
秦不闻却是挑眉后退一步,一双眼睛无波无澜。
她再没看向季君皎,转而看向一旁的容疏。
容疏脸色冷沉,语气也好似浸了霜雪:“还是说,应该直接叫你,秦不闻。”
在场众人闻言,满脸愕然。
“什、什么意思!?”
“阿槿……是秦不闻?”
“不可能!当年长安王从浔阳城被乱箭射杀,那是多少人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难、难道真的如京城谣言所说,长安王的鬼魂回来了……”
“长、长安王的鬼魂回来了!还附身在了阿槿身上!!这不就是传言的内容吗!?”
“那传言难道是真的!?”
“……”
众人面面相觑,看向秦不闻的眼神满是戒备与森然。
有一瞬间,秦不闻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
曜云百姓看向她的眼神,永远都是这般。
憎恨,嫌恶,厌烦,恨不能生啖其肉,喝其血!
容疏抿唇凝眸,神情冷沉:“今日我只是稍稍卜了你的一卦,便遭了反噬。”
整个曜云,他只有两人不能占。
陛下与长安王。
前者是龙气盛,后者则是占不透。
是以,容疏便起了疑心,这才来文渊阁一探究竟。
——他其实从那三面龙首时,便怀疑她的。
如今,更加确信。
秦不闻勾唇笑着,并不反驳。
“容疏,你胡说什么!”季君皎冷喝一声。
容疏看向季君皎,叹了口气,将那书信递给季君皎:“你自己看看吧。”
季君皎接过信件,翻看许久,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容疏知道,季君皎看出来了。
“信上所说,欲与漠北结同盟,里应外合,谋夺曜云皇位,”容疏顿了顿,眼神冷沉,“你自己也清楚,信中提到的各种谋划与计策,都是曜云机密。”
“除了陛下与心腹大臣,无人知晓。”
说着,容疏上前一步,逼近秦不闻:“所以,你的答案呢?”
秦不闻笑着,正欲回答,却被身边的季君皎拉了拉衣袖。
她蹙眉转头,便看到季君皎那张强撑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