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几步,拐过一个弯,眼看便要转过掖庭池去。
谁知那转弯处离池边甚近,今日又正巧是下风,那池上晚凉天净月华现,凤箫吹断水云间,却刚好有几句唱词顺风传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听在耳内,唱的乃是李后主的一曲《浣溪沙》。
便只听道“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展昭听了不觉驻步。
便暗暗想道:“展某一向不喜李后主此人,认为他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经略之才,愧为江山之主。
然而这满腹风月,一腔才情,虽不知有没有来者,然确是前无古人,也真真当得上个‘词中之帝’的称号了。
不说别的,单这‘天教心愿与身违’一句,细嚼便有无限妙处。只可惜好好一个词中才子,偏生在帝王之家,终是薄命胜过红颜,倒真应了他这句词了。常道造化弄人,可见所言不虚。
然却也从此成就了一代词人,词曲当是留传千古。只不知后面又有何妙句。”便屏息侧耳静听。却只听换了一首,乃是“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不觉又暗暗点头,想道:“展某虽是武人,于诗词歌赋实无多少领略,然七情六欲却是有的,倒也晓得个中滋味。
这寥寥几句说尽情思,真真称得上‘一曲菱歌抵万金’,也无怪当今世人对这些长短句推崇备至了。”
想到此处,悟道误了听曲,再侧耳时,却又换了一首:“解珰回首忆前欢,见无缘,恨无端。憔悴箫郎,赢得带围宽……”心中便不觉感慨缠绵,点头自叹。又听道“……红叶不传天上信,空流水,到人间!”
禅语有云“魔由心生”。须知这世上有多少传扬不衰的千古绝唱,无论结局皆大欢喜也好,追悔莫及也罢,若究其根源,大都是由一首淫词艳曲,或是珠玉罗帕,不合当事者一时迷醉,非礼而视,非礼而闻,惹出来的。
那展雄飞若不听这些词曲便罢,然听得这几句,却正正击在他心底软肋上,只觉“红叶不传天上信,空流水,到人间”几个字,说尽人世间贪嗔痴爱,相思怨忿。
又想起方才李后主“相思枫叶丹”一句,再者唐诗里有“一庭红叶地,不扫待何人”,以及“洛下三分红叶秋,二分翻作上阳愁”等句,联想自身处境,一时间竟心痛神痴!
——他一代豪杰,原道平生不会相思,谁知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若真是什么巫山神女,洛水宓妃,却也好解脱,只当一场春梦便了,偏偏那魂牵梦萦之人近在咫尺,一颦一笑惹尽情思,却又远在天涯——那人与自己一样都是男子!
待欲要抽身而退,才惊觉覆水难收!如此境况,岂不是造化弄人?又岂不是“天教心愿与身违”!只教人进退两难,却待如何?又能如何!
展昭正自出神,忽觉肩头轻轻一沉,竟仿佛有人拍了他一下似的,心下顿时一惊!
毕竟是习武之人,出手快若电光石火,剑光一闪,巨阙出鞘!尚未容人看清,便只听“嘶”的一声微响,眼前一抹红影闪过,缓缓飘落于地。
定睛一看,却是一片霜叶,不合正坠在他肩头,又不合被他当作了刺客虫蛇等物,出手相袭。
巨阙吹发可断,削铁如泥,那薄薄一片枫叶哪经得住,剑气方至,便从中间被斩为两段!
见那物仅是一片枫叶,展昭顿觉好笑。便收剑入鞘,心下暗暗嘲笑自己疑神疑鬼。
待回过神来,却暗叫不好,浑身出了一层冷汗——自己不比往日身处开封府,已是宫中侍卫统领,更是在值夜之中,却不知不觉,竟神游天外!
万一有奸人歹徒趁机偷袭,皇上有个三长两短,却如何担得起?岂不是毁了大宋大好的江山社稷!
急凝神四望,见掖庭池上兀自灯火通明,四周亦别无异动,才略略放下心来,顿觉有些后怕。想起自己本是要回去的,忙辨准了方向,抬脚便走。
谁知方才迈出半步,展昭却一眼看见方才那片枫叶,分为两半,静静卧于地上,月光照着,分外明显,且更添一层凄凉,那一腔情思不觉又从心底泛上来,顿时黯然神伤。
遂长叹一口气,想道:“人道世间情字最是无赖,展某当时还不信。
然事到如今,方知此言不虚。不然为何明知他亦是男子,那一点念头却依然不依不饶,纠缠不休?罢罢罢!
一失足成千古恨,佛曰情天欲海,堕情网如堕地狱,度此情状,展某已不得超生是也!
若单止我展昭一人也没有甚么,想我自入了江湖,已是一身血污,罪孽累累,恐怕便是在阿鼻地狱里熬炼上几百年,也算不到这个‘情’字上头来。
然而却何苦又累一人?断袖之事自古为世所不容,便是心坚似铁,又何敌众口铄金!他那样一个人物,岂是容人玷污得的!
更何况他这个人,展某看的真切,竟是个至情至性的种子,外面柔情似水,内里更如一团烈火,着实刚烈!
若挑明此事,或是出言相询,他若心中无我,自是不用多说,免不了便割袍断义,自此老死不相往来。
然若他心中有我,却又别是一番情形了!他身为侯爷,又是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