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太医甩着手出来,蓬乱的白发胡乱翘着,一旁侍奉的小童忙上前奉了块热腾腾的巾帕。
他接过擦了把脸,狠狠瞪一眼燕翎:“再有下次,老夫自会向圣上挂冠请辞。任是扁鹊再世,也救不起那等自寻死路的病人!”
沈崇尧一听这话,知道今天侯爷算是挺过去了,胸口那口浊气为之一舒,他袖袍垂地,鞠了一个深躬:“再不敢了,沈府上下拜谢两位大人救命之恩。”
薛太医摆摆手:“用不着谢我,要谢就谢你们家大人福大命大吧。沈侯说,要见燕翎与宁儿,这二位何在?趁他醒着,带进去见吧。”
他殷殷嘱咐:“只是切记,沈侯如今,不可动怒动气,更不可忧心劳神。尽量多顺着他一些。”
沈崇尧千恩万谢地应了,他忧心忡忡地看向燕翎:“侯爷要见你和姑娘,你可知道分寸了?”
燕翎埋着头闷不吭声,沉默良久才回道:“二老爷,燕翎如今明白了。”
香茗轻轻一推宁儿:“姑娘可听见太医的话了?您和燕翎一块儿进去吧。”
宁儿还没从侯爷醒来的欣喜中回过神来,就听到他点名要见自己和燕翎,不由怔忪道:“喔,好。只有我们吗?”
她偏过头去看在场的沈崇尧与香茗,而此时老夫人和宋姨娘也在院中,侯爷却偏偏只要见他们两个。
燕翎低声道:“宁姑娘,咱们进去吧。别让侯爷久等了。”
宁儿迟疑地点点头,打开门,同燕翎一前一后进去了。
屋里熏了艾,越往里走,药味越是浓重,宁儿屏住呼吸,脚步放得轻之又轻。
这会儿两位太医前脚刚走,施针下药他们拿手,但替病人收拾整理就不是份内事了,沈崇彦半靠在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罗衾,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一身。
他好像正等着他们,一听见动静,便慢慢睁开了眼,沈崇彦的眼神虚弱中带着疲倦,但却有些执拗地盯着眼前的人。
“宁儿,过来。”沈崇彦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朝宁儿动了动手指,示意她过来。
宁儿挨着床沿,小心翼翼地坐下,她担忧地看着侯爷苍白的脸色:“您怎么不再休息休息?”
向来如高山巍峨坚毅的侯爷,这会儿却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脆弱。
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手,轻轻搭在了宁儿的手上,宁儿忙伸手一握,那骨节分明的大手虽依然宽厚,却冷得入骨。
她心中难过,却不肯叫侯爷看出,只笑着柔声说:“侯爷,您现下感觉如何了?”
她的小手温热,柔若无骨地握住自己,沈崇彦感受着那温暖,轻声道:“宁儿,我对不起你。”
宁儿眼圈一红,急声道:“侯爷不许胡说,您对我恩重如山。宁儿永远记在心里。”
沈崇彦短促地笑了一声,宁儿不明白他为何发笑,但却听出了那笑声里浓厚的悲哀。他微微用力,握住她的手:“宁儿,我从未过问你的身世,你怪不怪我?”
宁儿不知为何侯爷突兀地提起这事,只是摇头:“侯爷不问,难道便不知吗?您若开口,宁儿不会瞒着。”
沈崇彦吃力地伸手指了指跪在一旁的燕翎:“我让他去查你的爹娘,你生不生气?”
燕翎见了侯爷,羞愧懊悔难当,早呆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此时乍听见沈崇彦这样说,惊得猛然抬头。
宁儿顺着他的视线,怔怔地看了一眼燕翎,她的心里忽然像打翻了的水桶,五味杂陈,她摇了摇头,声音极轻:“燕翎待我好,侯爷派他做事,我很放心。”
燕翎神色复杂地看向宁儿,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却听见侯爷艰难地开口:“你的娘亲,有没有同你说起父亲?”
长久的沉默之后,宁儿再开口时,言语中带着哽咽:“娘说,宁儿没有父亲。”
打宁儿有记忆时起,娘亲便时常卧病,及至她五六岁时,已是日日缠绵病榻,药石罔医。
许是世事艰难,催人成长,在别的孩子还在父母膝下嬉戏时,宁儿已经很懂事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被人欺负了,回家还会哭着追问娘亲,她的爹爹在哪里。
那时候,娘亲总会把小宁儿搂在怀里,唱着歌哄她,等她不哭了,再亲亲她的脸蛋:“好宁儿,你愿不愿意做娘一个人的孩子?”
那时她虽然瘦小,但一双眼睛却像葡萄一样又黑又亮,可爱极了。小宁儿钻进母亲怀里,贪恋着她怀抱的温暖与馨香,总是忙不迭地点头:“宁儿只要娘一个,有娘亲就够了!”
但越到后来,娘亲的怀抱便越冷,她的眼神也越悲哀。宁儿记得,最后一次她同自己提起这个问题时,语气中满是犹豫:“宁儿,你想不想要一个爹爹?”
她当时以为自己娘亲不要自己了,吓得将头埋在她胸前,紧紧搂住娘:“不要,不要,娘亲别送我走!”
从那之后,娘就再也没提起她的父亲。
沈崇彦默默了许久,才涩声道:“宁儿想不想找到自己的爹爹?”
宁儿从回忆中抬起头,她认真地看向侯爷:“我有娘亲就够了。”
她的神态中是不出的洒脱:“得娘亲在天之灵护佑,让宁儿为侯爷所救,还能遇到这么多关心爱护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