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飞要唱的这一段《香夭》,由两人的四句念白开场。
第一句,便是长平公主看着宫殿前的连理树,思及旧日,她和对面的驸马就是在此处共誓山盟。那时候是金枝玉叶,锦绣良缘,如今却已是山河破碎,零落栖迟。
此情此景,公主便凄凄长叹一声:“倚殿阴森奇树双。”
余飞等了半晌,整个场子都静悄悄的,也不闻白翡丽启口出声。她奇怪地望向白翡丽,只见他也正一脸奇怪地看着她。
哎呀。余飞顿时反应过来。她唱老生唱惯了,习惯性的就觉得是自己唱男角,等着白翡丽先唱。
然而,难道要让白翡丽唱长平公主不成?
余飞到底是专业的,心念遽动之间,已经把角色心态转换了过来。运了气,微捏了嗓子,念道:
“倚殿阴森——奇(ki)——树双。”
余飞一字一字,字正腔圆,摒弃了京剧念白中的“湖广音、中州韵”,换做了标标准准的正统广府白话。凄婉顿挫,纡徐有情。光这一句,就让台下那些痴迷于粤剧的票友和行家们,突然坐正了身子,神情都肃正起来。
“双”字语音一落,紧随一声板响,大锣“咣”的一声。余飞心中稍有担心,望向白翡丽,但见他双目平视前方,只手微抬,启口念道:
“明珠(ju)——万(an)颗(kuo)映—花(fa)黄(wong)。”
底下茶座中有人频频点头。
白翡丽的本音如清磐,清,而且明,沉而不浑,湛而不浮。但他的念白,较他平时要低沉宽厚一些,显而易见有着刻意的控制。
余飞一听他的腔调和节奏便知有底子,是入过门的,不由得暗暗惊讶,替他悬着的那颗心也稍定了下来。在那板、锣声后,余飞紧接着念道:
“如此断肠——花——烛—夜。”
“不须侍女——伴——身—旁。”白翡丽翻手道,“下去——”
他没有着戏装,没有作戏装扮相,偏生那一句呵斥,那小小一个翻手动作,便令他有了世家公子气象。扬琴乐音起,艳艳伤伤溢了上下十方,满场屏息,是都入了戏了。
余飞——这时已经不是余飞了,是那国破家亡的长平公主,伴着乐声拈指起了手势,目中含情有悲,运子喉,起苦音,唱道:
“落——花(fa)满天蔽月—光——”
这音唱得非同一般的饱满开合,如珠玉滚于唇舌间,曼节长声,委婉回复,自不肯一往而尽,便是唱那景色,也令场中听众腹中一股悲酸涌起,嵌在胸口,徘徊不去,爆发出满堂喝彩:
“好!”
白翡丽此时目中也是极亮,一双目光尽注了她身上,随着她的动作和唱腔移动。待余飞唱到“我偷偷看,偷偷望,他带泪、带泪暗悲伤”方收了目光,做了那戏中驸马周世显。
余飞此时已经入了情,望着他,目中既是爱恋甜蜜,又惶恐不安:毕竟驸马他身有何辜,为何要随我这个亡国之女,一同赴死呢?只怕他心有不甘!她惊声唱:
“我半带——惊惶,怕驸马惜鸾凤配,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
乐声宛然一转,余飞倏然反应过来:之前说好给白翡丽打节拍,唱到这动情处竟然忘了。但这时已是来不及,余飞心惊肉跳看向白翡丽,担心这位粉妆玉琢一般的白公子在众人面前出了丑,终究是不好收场。
然而只见他低头注视着她,眸中深深沉沉,克制情感却又煞是动人——
“寸心盼望能同合葬……”
这低沉中微带沙哑的平喉唱腔一出,满场又是一道轰然喝彩:“好啊!”
恰似压阵之鼓,又似幽咽流泉中的一座砥定之石,莫说旁人,连余飞眼中都是蓦然一亮。
她断断没有料到,他会唱,还唱得这么好。虽然并不专业,但放票友中,无疑堪称出色。
用专业的眼光来看,他这是一种相对通俗的、并不规范的唱法,发音里夹杂了许多懒音,可正是因为这种懒洋洋的、随性的腔调,让他把原本生硬的广府白话变得摇曳生姿,温柔可亲。
茶座周围不知何时聚集起了一些站着的人,有的是荣华酒家的服务员,有的是厨工,都在一旁探头探脑地看。
眼波牵连,伴着箫鼓,他紧接着唱:“鸳鸯侣、相偎傍,泉台上再设新房,地府阴司里再觅那——”声腔忽然扬起,“平阳门巷(hang)——”竟有了几分豁朗意气。
他是在安慰公主,既做了夫妻,自然是要并头交颈,相依相偎,便是一同赴死又如何呢?到了地府阴司之下,我们觅一处寻常宅第,相与合欢,快快活活做一对黄泉夫妻。
“唉、惜——”余飞承着他的目光,亦被感染,以手掩面,痛楚地叹息一声,音质细丽,若一线钢丝高高抛起,“——花者甘殉葬,花烛夜——难为驸马饮砒~霜……”
看到这里,全场茶客都已经鸦雀无声,脸上如痴如醉。这一晚荣华酒家里约有半数是外来旅人,来这里体验粤地风情。他们本对粤剧听不大懂,不过看个热闹,这时竟也都被吸引了过去;有些女孩子,兴奋到不行,一会儿看看余飞,一会儿看看白翡丽,竟是不知道该着重挑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