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那日,天清气爽。
腊月里很少有这样好的天气。
凤阳府往年落雪更多,四处皑皑,银装素裹,在庄严肃穆的宫城内添出几分灵动来。
今日却金盘高悬,虽有团团云层遮挡住,仍旧依稀可见。
徐贵妃起得很早,或者说,她一夜未睡。
这座禁廷她一住就是几十年,从少时到如今这年纪,真是从未想过会有离开的一日。
好像已经打算把一辈子都留在这里。
她心爱的夫君,疼爱长大的儿子,以后还会有稚嫩可爱的孙儿。
一切都不成了。
离宫是要到披香殿去辞行的。
羊皇后起的也早,只是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和神清气爽。
徐贵妃进殿那会儿,反而能从羊皇后眼角眉梢看出些许倦意。
等问过安,羊皇后屏退左右,殿内只有她们二人。
徐贵妃难道陪着羊皇后坐在拔步床上,也不似往常那般针锋相对。
她拿了块儿糕,还是她往常最爱吃的,尝了一口,就笑了:“这么多年,皇后娘娘还记得我的喜好,怪难得的。”
“原本都是沾亲带故,当年你入东宫,我虽心中不快,但也实实在在同你好过一阵子,后来种种,不过时也命也。”
羊皇后盯着她看了良久:“从前嫉妒过,甚至恨过,可是都几
十年了,到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我也没什么不足意的,以往那些人和事,都看开了。”
她话音落下,抬眼扫了徐贵妃一眼:“你风光得意许多年,谁又想得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呢?
恐怕连你自己都从未想过。
我一向也不是落井下石的人。
真的冷静下来回想往日,恨的人究竟是谁还未可知,或许,从来都不是你。”
徐贵妃唇边笑意淡了不少:“倒也没那个必要。”
“那是你觉得。”
羊皇后反驳的更快:“其实我最该恨的就是你,若不是你——”
她与官家本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天作之合。
先帝在时都亲口赞过佳偶天成。
如果没有徐氏出现,她和官家这辈子大约也就这么走过来了。
互相扶持,彼此成就。
只是世间事没有那么多如果。
徐氏就是出现了,成了官家心里那个唯一,取代了她的地位。
在恨恼徐氏的那些年间,羊皇后早就明白一个道理。
变了心的人是官家,这本怪不到徐氏头上去。
没有徐氏,也会有别人。
终究是官家没能一心一意的待她。
少时的海誓山盟不过笑谈一场,那是官家的年少风流,于她却是一辈子的枷锁和桎梏。
“你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总不能居高临
下的要我放下成见,对任何人都保持最初的善意。”
徐贵妃闻言,喉咙一紧:“皇后娘娘说的是,你的善意,毕竟也给过我。”
她垂眸,的确是想起从前许多事。
彼时她年少,初入东宫,规矩其实都懂,但很放肆,因为官家心意摆在那儿,她甚至越过了那时的太子妃。
东宫上下无不捧着她,都知道她是官家的心肝儿。
宫里面也不遑多让。
她生来是个爽利讨喜的人,先帝和太后也很中意她,哪怕心疼着羊皇后,也不会厌烦她。
皇后说她曾经风头无两,她从来也不否认。
天下最风光也不过如此了。
时至今日,徐贵妃都不觉得自己败了。
离宫,修行,余生在大相国寺青灯古佛常伴,那又如何呢?
天下女人最想要的,她都得到过。
早就释然了。
“今日就要离宫往大相国寺去,后半辈大约也再见不到皇后娘娘一面,淑妃她们也不来送一送吗?”
提起庾淑妃,羊皇后面上才有了些许表情变化,皱了皱眉头,很快舒展开来:“有什么好送的,从前也未见得有多深的感情。
这么多年,虽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彼此看彼此不顺眼,别说淑妃,袁淑仪不也一样?
何况她……本没比你好多少。你
要走,她不愿踏出殿门,连官家都说,让我和淑仪送你,可是淑仪不来,难道让我去拘她来吗?”
其实更多是她们不待见徐贵妃。
徐贵妃又垂眸下去:“也是,淑妃把自己关在宫里,多少日子不见人了。
皇后您说,整件事情,到今日,究竟谁赢了呢?”
羊皇后一眯眼:“你觉得呢?”
其实谁都没有赢。
在没见到徐氏前,她心里还有无限恨意。
早起时候都在想,等徐氏来了,她也该羞辱一场,无论如何,几十年的气,要出上一口。
她失去太多了,也忍让迁就太多,能撒气一些是一些,何必要一直亏待自己呢?
只是见到了这样素雅简朴的徐氏,突然也没有那样的心气儿了。
小家子气的做派,怨怪徐氏做什么?
如她所说,始作俑者,是官家。
徐氏一辈子风光得意又如何,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