琮道:“既如此,大师何故见死不救?”
闻空诧然:“贫僧何尝见死不救?”
贾琮讥诮道:“路中有穴,坠落即死。有盲人每月必经过那街两回,大师时常在旁看着。虽偶尔提醒盲人,‘你眼睛看不见,走路边更好些’,盲人从未放在心上。大师也知道盲人并没猜到路中有穴,也只过几个月再念叨一句‘走路边更好啊那位瞎子兄’罢了。瞎子虽运气极佳、直至两年后官府修路填平那穴都没掉下去,当中惊险难道大师没有责任?我这个比喻是不是很客气?真实情况是不是比盲人临穴更险?”
闻空只稍稍思忖了片刻,脸上顿如让人打了一拳似的,黑一阵红一阵白一阵。良久,闭目合十念了声佛。
贾琮淡然道:“你若个寻常人也罢了,偏你是个和尚。你还不止是个和尚,你还是个大夫。大夫以救人为天职,和尚就更不用说了。身兼这两个职业,巴巴儿看着无辜之人日日与死神擦肩而过,你倒是挺安生的嘛。”
闻空又颂了声佛:“那穴并非坠落即死。”
“嗯?”贾琮微微皱眉,旋即明白过来,拍案,“你的意思是,她病过!”
闻空道:“她身旁有医女,贫僧与韩太医亦日日留意于她。那病若发现得早,不过七八剂药便好了。她丈夫……乃是最早的大夫误诊、耽搁了。”
贾琮打了个冷颤,过会子又打了一个,半晌才说:“你们是不是觉得万无一失、横竖她不会死?”闻空再颂佛。贾琮哂笑道,“莫要念佛了,佛祖听见要吐的。真真丧心病狂!我见过不少恶人,皆不曾阴毒至你们这份上,恶人好歹不会觉得自己没做坏事。还有闲心日日吟诗作赋。”
闻空这回当真连佛也不颂了,只阖目微微垂头。
那丘生一直在旁默然听着,这会子忽然道:“周兄,他们能有什么法子!”
贾琮“咦”了一声:“丘兄你也知道?该不会这里头还有你什么事吧。”
丘生怅然良久,道:“韩太医是我舅父。”
贾琮深呼吸了几下:“哦。”过了会子又道,“不过我对他没什么意见。他身为太医,被皇帝家约束不敢妄为。万一惹怒那谁的姐夫,说不定家人遭报复。他帮那人所冒的风险有点大。只是,”他乃盯着闻空,“大师与韩太医不同。你有机会告诉她真相,而且你知道她很聪明、你自己也很聪明。你们完全可以商议出一个法子,扮作她偶尔从别处猜出那事来。”
院中寂然。过了会子,丘生苦笑道:“周兄,我们当真没想到这个……”
“不是没想到,是没去想。”贾琮哼道,“你们这几个瞧模样就知道都是聪明人,不可能想不出法子来。”
“再说,那事儿……她娘家是知道的。”
“她娘家当然知道。”贾琮道,“日日有生命危险的又不是她娘家,是她自己。她才是受害人,你们扯加害人作甚?”丘生与闻空一愣,半晌,互视了一眼,显见贾琮所言冲击了他们的价值观。
贾琮摊手:“她娘家明知道那男人得了传染病、也明知道她若嫁过去八成也会染病,依然把她卖了,不是加害人是什么?纵然为权势所迫,起码应当提醒女儿预防才是。再有,那病人病了多年,身边的丫鬟婆子小厮既没染病而亡,可知好生留意的话也能避免染病。然而那位奶奶却因并不知情而并未留意。她并不知情是因为大家都认为她若知道了必不会答应。呵呵,你们不觉得你们在合伙犯罪么?这跟把一个盲人丢上瞎马赶去深渊旁、再哄骗盲人说这儿乃是康庄大道你随便放马跑难道不是一样的?”
院中又寂然。良久,闻空疲然道:“贫僧有罪。”
贾琮瞧着他道:“我若是你,明儿就还俗。你配不上这身僧衣。”
闻空喃喃道:“贫僧委实配不上这身僧衣。”
贾琮拿起脚来就走。走了几步,他停了停,道:“最可怕不是绝症,而是所有人都不去尽力想法子,把命运交给老天爷。”乃撤身离去。
已出了山门,方才那点子小雪竟停了。贾琮这才想起来,今儿原本还想找闻空的师傅聊聊天,显见已聊不成了。乃回头望了望这万寿禅寺,坐在马上捏捏下巴——总觉得这庙宇不简单。遂拍马而走。
街上热闹如故,些许银屑落在地上只略留下点子水痕。陈瑞锦娘儿俩今晚也要去看花灯,明儿歇息一日,后日方启程上路。贾琮怅然张望了片刻,哼起了小曲儿:“亲爱的你怎么不在我身边,一个人过一天像过一年……”身边亲兵忍俊不禁。贾琮头也不回道,“笑什么!想媳妇有什么好笑的。”
那亲兵道:“王爷方才还跟人家说大道理,威风八面的。这会子又哼这个。”
“人是复杂性动物。”贾琮抖了抖缰绳,“再说你们王爷我打小最擅长的就是装逼。只能装一会子,装完立时打回原形。”
另一个亲兵道:“王爷为何要劝那和尚还俗?”
“因为我想引……哎呀,人家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啊……”贾琮撇嘴,“还想诱那和尚的师傅来找我。”
方才那亲兵道:“既这么着,可要回去留点子痕迹。”
贾琮摆手:“不必了,改明儿直丢给詹鲲同志查去。”乃吐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