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开人多的地方,兜兜转转来到镇子南边的一洼水塘前。塘边立着一座青黑色的石头屋子,屋侧生长着一片高大茂盛的黄麻,这个时节正开着花。方峪祺带着施嘉莉钻进了黄麻地深处,从繁茂绿叶间拨开一道缝,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这时施嘉莉才发现,这户人家的屋前有一个牛圈,圈里拴着一头黑瘦水牛。她一下想起,这水牛正是那“冯大伯”昨日在坡子上放的那只!
她蓦地反应过来方峪祺带着弹弓过来是要做什么了,胸腔里的心脏立刻“咚咚咚”地跳起来。她扭头看向方峪祺,他却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像一只静息蛰伏在草丛里的小兽。过了许久,“吱嘎”一声,冯大伯推门出来了,还穿着昨日那件衫子,敞着胸膛,腰间挂着根布条系着裤子。他抱起一捆草,放在一块粗糙案板上,拿起一把生了锈的钝刀胡乱剁了,一股脑儿地抛进牛槽里去。
方峪祺拉紧了手里的弹弓,施嘉莉悄悄握起拳。
“嗖——”
“啊!”
一声凄厉惨叫传来,吓得塘边水鸟扑棱棱飞走了。冯大伯手捂着嘴,疼得直跳脚,手指间隙里渐渐渗出血迹,他移开手,“呜哇”吐掉一口血与一颗牙齿。
趁他疼得脑子不清醒,方峪祺握住施嘉莉手腕,用气音短促地说了声“走”,便牵着她从黄麻地的另一端悄然钻了出去。出了黄麻地,他们跑得飞快,带起的风贴着腮颊呼啸而过,施嘉莉的心仿佛也被灌得盈盈鼓鼓。她没有想到,方峪祺竟是来给她“报仇”的!被一个男人用那般眼神看着,她心里头极不痛快,可毕竟没有造成什么身体上的伤害,她再不痛快,也不能报警来抓他。而方峪祺不声不响地帮她出掉了这口恶气!原来他的那句话竟是真心的——他说他不想让她在这儿觉得委屈,就真的没让她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不知怎么,施嘉莉心里异常爽然,像是疏解掉了一个长久的郁结。她酣畅跑着,长发翻飞,大笑起来,任凭风儿吹她的牙齿。她忍不住对身前那人喊道: “阿峪!今天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
方峪祺攥着她手腕的手指顿时收紧了些。他的脚步慢慢停下来,回头看向她,神情里迸出一丝诧异,又涌出许多赧然。两人都气喘吁吁,早已乱了心跳的节奏,他胸前起伏着,凝目望她半晌,忽然哑着声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喉咙似是被阻塞了一般:“……我是个坏人。”
“你不是坏人。”施嘉莉竟听懂了,她的气息也不稳,却笃定地望入他眼睛,“做坏事的人就应该得到惩罚。而你,是顶好顶好的人。”
方峪祺像是听进去了她的话,垂下眼点点头,又直勾勾地盯向她,沉默片刻,竟忽地笑了。施嘉莉头一回见他这样笑,这才发现他笑起来全然是另一种样子,额发被风吹散,眼尾垂下,眸色如日光映在水面,波光粼粼。
施嘉莉心下一颤,突然开口道:“明年……明年暑假,你希望我来么?”问完,她的脸微微发热,觉得这样问不妥,又立刻改口道:“我是说,反正每年夏天我都要找个地方避暑的,去哪里都行。但我毕竟对这里熟悉一点……如果,如果……”
愈解释愈乱,她恼得想要咬舌头,转过身去不说话了。
两人间的空气凝滞许久,忽然,她听到他轻微涩然的声音:“希望。”
再回到家后,他们彻底地不说话了。
芳姨觉得奇怪,这两个孩子出去玩了一趟,怎么回来就都不言不语了?这事放在阿峪身上还说得通,可放在小姐身上,就十分反常——她可是爱说爱闹的呀!若说是闹别扭了,却也不像,这不,刚说一句要泡李子酒,这两人就一人上了树去摘果子,另一人则抱着筐在树下接。
筐子里的李子渐多,施嘉莉觉得沉,便将其放到了地上。她从筐子里选一颗看起来熟透了的果子,用水洗净,一口一口地咬着吃了。吃完,她故意将果核扔到方峪祺身上。方峪祺正踩着一根枝干摘最上面的李子,被这么一砸,他低下眼睛看她,脚底稍一用力踩动树枝,用树梢的叶子去搔她的脸。
芳姨见了,连忙想要阻止,让阿峪不要欺负嘉莉。可一抬头,望见的竟是阿峪脸上的清浅笑意与狡黠神色,是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极少见过的明亮情绪。她一直以为男孩子长大了、成熟了,便会变得寡言、稳重,所以一直对阿峪的沉闷不以为意。可如今,他竟流露出一团孩气,以及,一种异于往日的灿然鲜活。
芳姨惊诧一瞬,再去看他望向嘉莉的眼睛,便察觉到了不同。
这种年青的、生涩的、莽撞的气息,让她一下想起过去,她十七岁的时候,在北京城……她从心底惊骇起来!不行的,这是绝对不行的!
中午做饭的时候,芳姨叫方峪祺进来烧火。她难得地心不在焉,铲子挥得慢了,锅子里立刻飘起一股糊味。方峪祺叫了一声:“妈?”她才回过神来,舀起一瓢水,直接倒进锅里,任其烧着。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不知怎么开口,脸上的神情整了又整,一咬牙严肃道:“阿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