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又一个骀荡春夜降临了敦煌城。
城北香市即将落市, 商铺关门闭户, 一一架起铺板。来自波斯、大食、天竺与中华各地的香商们各自拉着驼队撤离, 市场上空依然萦绕着浓烈的香料气息,沉香、麝香、乳香、丁香……交杂着垃圾的腐臭,驼马尿的腥臊, 随晚风漫卷回旋。
一个高大魁梧的少年跨坐在屋脊上, 俯瞰市场中逐渐散去的人群,唇角绽起狡黠的笑意。
麻黄粗布衫,雪白袴褶裤,虎皮裲裆甲以皮绳束在腰间。头戴一顶银灰色薄纱帷帽,严严密密遮住面庞,偶尔晚风吹开一角,露出方正的下颌。口中斜叼一枝草茎,隐约吹着小调儿, 两只肌肉虬结的粗大手掌握在一处,十指交错,掰得咔咔作响。
下方不远处, 一个花枝招展如女子般的男人在众小厮簇拥下现身, 衣着华美, 巾帻簪花, 周身脂粉浓香四溢, 拉着一个锦袍胖子躲在小巷拐角:“那个就是白妙。好好认认, 是不是她?”
香市门口,人影闪动,一位白衣少女翩然行来,头戴白纱幂篱,严严遮蔽全身,清瘦窈窕的身形,渐渐行入小巷。
胖子探头探脑注目片刻,犹疑地搓着下颌:“看不到脸,说不太准。”
白衣少女经过拐角,并未察觉隐藏在凹处的几个男子,那几人互相使个眼色,窃笑着向少女逼近。屋脊上那壮健的少年,也在此刻悄悄起身,朝着这群男子行进的方向,躬身前行几步,在暮色中的飞檐后掩住身形。
一名小厮上前,扯动白纱幂篱,少女惊叫回身,掀起的白纱下赫然露出一张清丽面容。身后锦袍胖子顿时欢声大叫:“是她!”
少女脸色一变,挥袖掩面,转身便向前逃走。众人蜂拥追上,那花枝招展的男子最是兴奋,一边追一边满口污言秽语地调笑:“站住!这下你可逃不掉啦,玉郎为你煞费心机……”
蓦然眼前一黑,耳边风声呼啸,呯的一声暴响,敷粉施朱的俊脸已经被一只草鞋底劈头踹中,口中瞬间塞满尘土,浓重血腥气直冲鼻腔。一时间满眼金星乱冒,也不知大好头颅碎裂了没有,正张着两手打算呼救,又是一脚凌空踢来,却连门牙都踢落了两颗。
“救命!救命……”
甘怀玉跌倒尘埃,口齿不清地乱叫,一旁的小厮们早已蜂拥而上,拳□□加袭向来人。白衣少女趁机逃走,转瞬间消失在小巷尽头。
从天而降的,就是那个头戴灰纱帷帽的少年。小巷内天光黯淡,压根儿看不到他的面容,只见那身姿跃动,比游龙更矫捷,比恶虎更凶猛。铁拳大如重锤,一拳下去人仰马翻,无人承受得住,瞬间十几个小厮倒成一片,高一声低一声地惨叫□□。
粗糙的草鞋鞋底,踩上甘怀玉的面颊,用力碾了一脚。
“饶命,饶命,好汉饶命!”甘怀玉满嘴流血,连声乱叫:“小人是哪里得罪了好汉?要钱给钱,要命……啊啊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
巷外人声嘈杂,有人尖声作哨,似是有官兵接近。这条巷子本是死巷,一旦被官兵封住,任他武艺再高强的小贼也是难逃法网,甘怀玉如获至宝,顾不得面前这可怖的高大身形,竭尽全力地嘶喊起来:“救命啊!有强盗,救命,救命!啊呃……”
一脚踢得他几乎闭过气去,眼前人影一闪,那高大的身形已经飞驰而去,竟是向着巷外狂奔。
巡城的卫尉官兵,循声已进巷口。刀枪锋锐,蹄声杂沓,巷中零星几个妇孺都吓得紧紧贴在墙边,让这威武的人马通行。率队的官长神情警觉,一边纵马驰过,一边仔细打量四周,暮色中,夕阳里,只见几个柔弱窈窕的人影。
大队人马驰过,奔向前方狂呼乱叫的甘怀玉一行。
墙下阴影里,一个美貌少女缓缓起身。
身量娇小,腰肢不盈一握,莹白的小面孔上,一双明眸如星光闪烁。长发绾成利落的撷子髻,光洁额头尽露,一身淡绯襦,玉色裙,晚风吹拂下如一朵鲜花盛开巷中。
也确有浓郁花香,萦绕她的身周,长久不散。若是低头细看,还能看见地上丢着一只刚刚捏开的蜡丸。
那双黑亮的眼眸,望着远去的官兵背影,唇角渐渐绽放一个顽皮狡黠的笑,呸的一声,吐掉口中一直噙着的草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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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唯有自幼一起长大的邻居辛不离知道,莲生有着变身的异能。
弱不禁风的少女,饮下几斤酒,便化身为矫健男儿,膂力过人,勇猛无匹;一旦闻到浓烈香气,霎时又变回女身。
这等神妙本事,本来也挺好玩的,但莲生苦闷的是,不知这异能是从何而来,不知是不是与她十六年始终没搞明白的身世有关。辛不离教导她说,千万不要泄露给旁人知道,如此来历不明的异能,一旦被人发现,有可能把她当成妖怪剿杀。
清晨空气凉爽,迷离雾气笼罩大街小巷。莲生飞跑着赶去城南苦水井,在一座狭小而繁忙的医坊中,找到数日不见的辛不离。那小哥哥正在专心为一位老乡亲针灸,手法纯熟,稳如磐石,那张年轻而敦厚的面孔,因其从容姿态,自然散发着一份令人敬仰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