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有好事的。”
说到这里,二牛似乎也觉得再讲下去着实不妥,话音一转,“当初白莲教在这里的两年,成婶的一个侄子投奔了过来,就住在成婶的家里。那段时间大家过的都还不错.后来我们和朝廷的人马打起来,成婶的侄子还立了功,领了一头牛呢!”
这个时代的牛是不折不扣的贵重资源,无故杀牛吃肉是触犯律法的行为,一头牛所代表的劳动力甚至能够超出三四个成年人。
谁家里能有一头牛,在村子里说话的腔调都能高上不少。
“就算是打仗的两年半,成婶过的也不算差.只是后来大家实在打不过了,只能继续往后退。要撤的时候,牛带不走,当然也不会给朝廷的人留下,便要宰了吃肉。”
二牛吸了吸鼻子,“那牛啊,有灵性,跪在地上流眼泪.只是没有办法啊,人都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怎么办呢?多几口牛肉,可能就多活几条人命。当时成婶好像醒了,趴在牛的身上,死活不肯让人下刀。大家当然听不了她的话——牛不杀留在这里,一个老婆子怎么看得住?这是在造反啊!人命都顶不住,何况是一个畜生?牛被杀了后,成婶就又开始疯了,一直在骂我们,谁都骂.”
面前的火堆已经没有了火焰,仅剩下一块块红色斑点状又被裂隙分割开来的黑色余烬,一眼看上去像是未曾用过的木炭,实则只剩下了残骸。
“再然后大家也就撤走了,村子里还活着的人也越来越少。我偶尔会过来看一看,也没有什么用,成婶是绝不肯离开的.就算接到那边去,日子又能有多好过?三天两头就要撤离,成婶的身子骨也是撑不住的。有时候我觉得,成婶留在这里也挺好的,起码还有个家,在外头指不定还要再受什么罪不如不折腾了。”
二牛站起身,对着那堆火焰余烬狠狠的踩了几脚,繁茂的火星自带着污泥的脚掌下迸溅而出,好似千百朵微弱而渺小的流星划过,但与流星一同飞舞的,还有铺天盖地般的粉尘溅射四方。
“其实也还好。这么些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成婶的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无非是熟识一些。”
荀轲的嘴唇张了张,似是有什么话想说,但其实不用问也是明白的,可心中难免还有些期许,“成婶的那个侄子呢?”
“战死了。”
二牛摸着脸上弯曲而狰狞好似蜈蚣一般的伤疤,“很多很多人都战死了,大牛、二蛋、黑臀连小不点都战死了。”
他从嘴中吐出一连串的名字,那些名字多多少少有些上不得台面。
农村的人信奉贱命好养活,取得各种小名大抵不会往好听上考虑,便是荀轲都有一个呆子的称呼。
但那些并不中听的名字,对应的是荀轲记忆之中的那些活生生的人,大家曾一起在私塾里上学,一起上树摘果,一起跑到源河里玩水抓鱼
强烈的,好似窒息般的感觉在胸膛中酝酿,荀轲数次张口,想说些什么,眼泪却总是先一步滑落而下,打断了那已无法脱口而出的话语。
这就是战争。
战争是要死人的。
无论认不认识,熟不熟,关系好不好,当一切临头而至,很多人都没有的选。
纯粹底层百姓的造反从来都不是什么光明的征途,他只是部分被压迫到极致,饥饿到极致的愤怒的哀嚎和无奈的呐喊。
大部分未经组织的百姓所过之处照样也是烧杀抢掠,成为流寇,受害的依然是普通的百姓。
灾年又逢战乱的百姓是最惨的,根本没人给他们一条活路。
造反是死,普通的活着也是死,四处都是死亡,难以得见一星半点的希望。
算不尽芸芸众生微贱命,便是如此。
荀轲少见的如此狼狈,那泛着晶莹的目光看向顾担,眼中满是无助,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这个曾经朝气蓬勃想要改变世道的少年啊,在这个时候,还太过年轻,对一切都显得是如此的无能为力。
“要结束了。”
顾担盯着那双晶莹中泛着泪花的双目,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实而笃定,他很认真的点着头,重复道:“要结束了!”
他算不得什么天生圣人,一直以来把持的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选择,不惹事也不招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到: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非无足财也,我无足心也。是故君子自难而易彼,众人自易而难彼。
但要说顾担已经对世间种种惨剧司空见惯,又谈何容易!
能够感受到欣喜,自然也能体会到悲苦。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身在乱世,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走出门去,便会看到世界变得灰暗,像是泼了墨的水。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这天下,又到了需要为苍生立命之时。
而这一次,顾担选择了出山相助,还这大月的天下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