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妙说到这里,已经有些精疲力尽了,自从她醒过来后,就一刻不停地在叙述往事,到现在大约已有两个多时辰,天色暗了,紫黑色的天空像一道密不透风的穹盖,笼罩在凡人上方,压得一旁的刘羡喘不过气。
史书上的几行文字,几点笔墨,读者可以漫不经心地翻过去,就是成千上万人死去了。但对于亲身经历者来说,其中包含了多少苦楚和血泪,恐怕是用尽湖海,也无法倾述的。哪怕母亲的追忆并不详尽,而且尽可能淡化了其中的残忍之处,但听母亲的语气,刘羡仍然可以感受到,对于她来说,这段历史使她的人生停留在了那一刻,那天死亡的千万魂灵围绕着她,摄住了她的心魄。
安乐公也是一样吗?刘羡想着,脑海中浮起父亲红浊的眼神,心中的怒气不知不觉间消解了,可思来想去,自己还是无法原谅他。
刘羡起身找到蜡烛,点燃后,火苗的光明填满屋内,影子随微风不断摇曳,窗外的莺鸟叫声一时停了下来。这时阿春端来一盆热腾腾的羊肉汤,终于将寒意驱散了一些,刘羡盛了一碗,一勺勺喂给母亲。可惜张希妙的食欲很差,勉强喝了小半碗,就已是极限了,显然病情并没有好转。
用完晚膳后,刘羡本是希望母亲早些安歇,但张希妙却希望刘羡留下来,把今日的话题做一个总结。
她说:“现在能够解答你很多疑惑了吧?”
“你父亲在同辈中排行第六,又不是嫡子,按理来说,是怎么都轮不上他继承安乐公这个爵位的。但是你祖父念及这件事,自觉对你父亲有愧,又怀念你大伯,就执意把爵位传给你父亲。你的几位伯父们,也因为这件事,不仅不争爵位,平常也都让你父亲几分。”
原来是这样,刘羡确实不太明白,以刘恂的表现和身份,是怎么得到祖父青睐的,没想到在这里得到了解释。但这只是其中一个不算重要的问题,他还有一些疑惑要问:
“可大人他,到底有没有赶到大将军旧部处呢?”
“虽然我没问,但据我所知,应该是没有赶到。”
“老师说,当年姜维大将军是死在了成都乱军之中,并没有出城?”
“是这样,他与张翼等旧部,全部在那一夜遇害,大将军还被魏军剖开了胸膛,专门看他的胆子。”
“那城外的汉军呢?大将军部下有五万多人,加上成都原本的守军,怎么也有六七万人,难道也被魏军杀光了吗?还是投降了?”
这显然是个残酷的结局,张希妙缓缓答道:“当然不可能杀光,事实上,那一夜还是有大将军的旧部逃出城,带领着大部分士兵,乘夜冲过长升桥,往西北逃了。”
“但这也只是权宜之策,没有了朝廷,也就没有了后援,蜀中大部分都是魏军。据说他们一路逃一路打,很快人员就丧尽过半,在我们被迁来洛阳时,据说已经只剩下不到两万人了。再过两年,就彻底没有了消息。”
这也是理所应当的结局,没有意外,也没有奇迹,姜维最后的火种就这样彻底熄灭了。但刘羡又想到儿时遇到的那个刀客,他自称和安乐公是熟人,结果惨死在门前,父亲的性情也因此更加暴躁,他到底是谁呢?和父亲有什么关系呢?拿人的校事说他是诸葛瞻,是真的吗?刘羡向母亲询问这个问题。
答案很快也揭晓了,希妙叹息着答道:“王富是早年你大伯的侍卫,大概在你父亲十岁左右,他就从你大伯身边调过来,一直保护你父亲的安危,两人视若手足。当年你父亲与大伯一起去赴约,带了几名侍卫,其中就有他。可后来他没有随你父亲回来,我还以为他早死了。”
“可后来过了几年,又听到消息,说是他找到了最后的汉军残部,诈称诸葛瞻发动叛乱,但过了一年,很快也就被镇压了。只是当今朝廷一直没抓住他,没想到最后,他会找到洛阳来……”
“他来干什么呢?”刘羡问道。
张希妙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是走投无路,希望能让你父亲庇佑吧……可实际上,我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能庇护他呢?”
原来是这样,所有的谜题都解开了:父亲是一个渴望复国而不可得,只能自欺欺人,不断摧残自己的可怜人,但他也摧残了身边的爱人与孩子;祖父是一个不堪大用,重用佞臣,掣肘贤臣的昏君;老师则是一个心怀愧疚,同时也出卖了良心和过去,以换得仕途上进步的人。
在曾祖昭烈皇帝和大将军姜维的反衬下,大家确实都是凡人。
但大家也都有过传奇的色彩:父亲在那个月雨夜,曾试图把一切的命运扛在肩上;祖父也曾与贤相同心协力,成就一段佳话;老师也曾在姜维军中南征北战;还有那些包括王富在内,他不记得名字不知道长相,但依旧为国家付出了全部忠诚的人。
可这个世界残酷的地方在于,那些传奇的一面,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都已经结束了,成为一段往事。而能够让自己感受到的,只有现实生活中的颓唐不堪,它们还在继续不断垮塌。母亲想让自己原谅父亲,体谅父亲,可父亲精神狂乱到了这个地步,又怎么可能继续容忍呢?母亲自己也是做不到的。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刘羡自己的事情了,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