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觉察到自己已垂垂老矣,是在太康九年的腊月。
经过了多灾多难的太康九年,司马炎一度精神十足,“车骑,你替我下诏,明春的时候,再查一遍各郡国的占田,凡是有大族违背占田制度的,所过田地一律退还,分给无地的佃农,并罚俸三年。”
“同时令天下郡国举贤,如今接连遭灾,百姓度日艰难,地方上需要一些贤能的守令之才,名额不必限死,只要合适即可上报,我来亲自考核。”
“还有,通报天下豪门富商,若能捐米输粮于受灾郡国的,可视作军功,根据捐献多寡赐予爵位,诏书要写得好看些。”
多年的执政经验,使得司马炎对于赈灾有着丰富的经验。
年轻时的他,还会因为一次地震而胆战心惊,连夜去中书省翻看汉魏时赈灾的档案,并询问各大臣的意见,但在现在,他什么也不用看,也谁也不用问,弹指间就能说出七八道处理旱灾的方法。原定要召开两个时辰的内朝朝会,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参与小朝会的侍中与尚书郎们一度心里犯了嘀咕:与前几年卧病在床,放手后党的模样截然不同,灾情激起了天子前所未有的斗志。
这位战胜了无数对手的大一统皇帝,虽然无数次都像要在反对和挫折中退让,但却每一次都笑到了最后,似乎连岁月和病魔都不能摧垮他。
这一次似乎也一样,明明在病榻上躺了两年,可现在天子似乎又振奋起来了,将要再一次实现雄心壮志,就像当年灭吴平凉一般,再次还天下一个太平。
司马炎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在一次小朝会结束后,时候还早,他便想在西游园再度划船观赏夕阳。
两位辅政大臣,杨骏和司马亮本意是不赞同的,说什么天子病体初愈,划船吹风的话,小心染上寒疾。
可话音刚落,立刻就遭到了司马炎的反驳:“二位的意思,是我连风都吹不住了吗?”
杨骏说:“陛下误会了。臣的意思,是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湖面有什么好看的呢?等明年开春之后,天气转暖,小荷露角后,不才有风趣吗?”
“可我就想看看夕阳而已!”司马炎一反常态,厉声驳斥道,“时间不等人啊,择日不如撞日。春天时我可以再去嘛。把太子、脩华,还有沙门带来,你们不想来就算了。”
“不敢。陛下既然执意要去,那臣立马让人通知太子作准备。”
就这样,司马炎久违地出现在西游园中,天渊池旁。阳光下,池水澹澹微波,并不受干旱所影响,而正如杨骏所言,池中多是枯荷败叶,周遭叶草木摇落,万物萧瑟,配上池中的些许石山,可谓是一片衰败悲哀景象。
但司马炎却很有兴致,在病榻上躺了太久,他觉得活动和疲劳才是最大的放松,于是很自得地找来了一艘小船,自己亲自在池水中摇桨,摇桨的时候还让宫中的吴女在一旁唱歌,唱的是吴越极为有名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一曲唱罢,司马炎连连叫好,他打算就这样从池南划到池北,再从池北划到池南,以此来表现他精力依旧旺盛。
可惜,人的大脑常常会错估自己的精力,即使是皇帝也一样。
当太子一家姗姗来迟的时候,五十三岁的天子正在天渊池中央打转,他出了一身冷汗,没有力气再摇动船橹,只能让随船的三名宫女来接替,他则毫无仪态地躺倒在船头,闭着眼睛,轻嗅着湖面的风。
靠岸后,司马炎想站起来,可双腿却有些无力,杨骏眼神较好,立马上前去搀扶。
身为皇后之父,杨骏其实也就比天子稍大四岁,可身体却好得多,他一人搀起司马炎,上了最近的亭榭,然后让宫人端上来一碗茶汤,一个眼色使给皇后,令其一勺一勺亲手喂给天子。
司马炎精神又好了些,他对杨骏说:“车骑,太子他们到了没有?”
原来他刚刚疲累极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太子。
太子司马衷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上前磕头说:“阿父,小子在这。”
司马炎这才反应过来,他前倾着身子盯着太子观看,良久才自嘲说:“老了,连眼睛都不好使了。”
司马亮在一旁安慰道:“陛下只是累了,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也是。”司马炎点点头,又转过头问太子:“正度,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司马衷有些茫然,他偷偷回头打量太子妃,太子妃贾南风则悄悄指了指衣袖,他恍然,连忙低头打量衣袖上的字迹,照着念说:
“应该是国家今年有困难,阿父教我如何赈灾理民。”
若是在往常,司马炎听到这个回答,或许会有些高兴,但眼下摇摇头,说道:“不是,正度,我叫你来,就是想看看你。”
看着不知所措的儿子,司马炎心中有些感慨,他是真心很喜爱这个儿子。
哪怕司马衷痴愚弱智,三十多岁了还不能独立生活,遇到事情只会依靠他人,但司马炎还是真心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