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迁都玉京的决定是给乱兵逼出来的,旨下得十二分随意,十八分仓促。原元京城里的旧贵族尚来不及在玉京置办府宅,有旧宅的就派仆众归置打扫,没宅的就赶快遣人来买。
后宫里那些不太得宠的贵女们也被随意安置在天家道观、寺庙和宗亲家里,要等到新宫室修葺妥当才能被接回去。
这一日。
寿昌公主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闭上眼,将双手高举于头顶,默念几句后,放下手掌,把下巴顶在尖尖的手指上,“信女愿一生食素,只求那个女人不得好死。”她塌下腰,手掌摊开平放,重重地磕了头。
人求佛杀生,佛怒,便派出夜叉收人。
刚才还在宫女手里的寿昌公主被一阵黑风刮走,只留一条鹅黄的披帛被翻倒的蒲团压住。
坏了,堂堂一国公主丢了!
宫女与内侍乱作一团。
只有头顶的菩萨拈花挂笑。
寿昌公主被黑布蒙住眼睛,手脚也被最光滑的绸缎捆住。那结本系得不紧,少女的细骨轻易就能滑脱,但公主是温室里最尊贵的一朵娇花,哪里能想到还有被摘下绑起来的一日,哆哆嗦嗦像只没脱毛的小鸡,连哀求都微弱蚊呐。
俨四刚才躲在菩萨像后面,听到了寿昌公主最虔心的祈求。他向严春使了个“你懂的”眼神。
严春手里抓着一条粗绳,向俨四摊开双手,耸一下肩膀,脸涨得通红,半天憋出一句:“哥,咱们不能折腾女人啊!”
寿昌公主闻言,大哭。
俨四用黑眸瞪严春,低声呵斥:“闭嘴,弟!”
严春一身劲肉,惯握刀持戟的大手却在不停颤抖,他低头理出绳头,女人一般翘起兰花指,把绳头用手指戳进系在寿昌公主腰上的绸带。
仿佛女人就是个烫手山芋,他沾不得一丝半点。
严春默默把绳子打紧,打结实。
寿昌公主娇娇滴滴地哭个不停——即使严春的手再轻再柔,她仍然觉得那是两只魔爪,顷刻间就要玷污她。
他们兄弟两人还真没有沾惹她的心。
他们只想为小娘子报仇,给被宠坏了的寿昌公主一个不伤皮肉、只损颜面的教训——为她趁捻军之乱,叫内侍假扮捻军,企图溺死太真子的恶念赎罪。
严春将绳子抖开,牵着另一头,向后倒退到水边的水轮筒车。那筒车有两层楼高,以水力驱动,是寺里的和尚碾麦做馒头的器具。严春跳上筒车最上层,把粗绳扎好,他跳下来,踢掉水里的木楔。流水潺潺,水轮“吱吱呀呀”转动起来。
寿昌公主惊声尖叫起来。
那叫声惊起了光秃树上跳来跳去的雀儿。
俨四眼见着娇公主在惊恐中扭曲面容,被卷到筒轮最高处,像毛毛虫一般挣扎,像孩童一样哭泣,像泼妇一般辱骂。
严春插下木楔,让筒车停在那里,垂头丧气地晃回俨四身旁,用脚趾在地上画圈,“哥,咱们和女人过不去,传出去丢人!”
俨四薄唇上扬,欣赏了一阵眼前的美景,突然道:“你倒提醒我了。弟,大声告诉她,替天行道的是谁?”
严春无精打采,慢吞吞道:“俨四狗———嗳——哥你干嘛踹我!”
俨四的脚横在半空,抽动脸皮,“你想仔细了说!”
严春丢下一句“俨四狗和他的狗腿子是也”后,拔腿跑了。
寿昌公主所有的吵嚷最终化为喉咙里的一声低哨,头一歪,晕厥过去。
俨四十分餍足,慢慢向后倒退,赶在闻声而来的宫人们找过来前,退出了众人的视线,可谓一袭黑衣,深藏功与名。
玉京城已经没有他能做的,他该启程了。
俨四复又骑上骡子,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玉京城门。真是有些不甘心,想见的人不得见,不想见的人瞧了个过瘾,他却觉得恶心。
俨四在骡子上回身,黑眸在夜中缓缓扫过。
夜幕低垂,城垛上间隔点着火把,火下站着面无表情的守城军士,他们的铠甲闪闪发光。遍寻一遍,亮的地方,暗的地方他都看尽了,什么都没有。
他只能认命,缓缓回身。
严春骑着骡子赶过他,“哥,咱们进去,又出来,真就不去见见?”他突然猫过身,摇了摇挂在俨四骡头的灯笼,烛火在竹编的笼身里闪烁,火舌冒起来,照亮俨四一张如刀刻般的脸,他说,“该换蜡烛了,暗了看不清路。”
俨四无声驱使骡,良久,道:“不见了。等我功成,再见她。”
昏暗的道路上,两匹骡,两张弓,两盏灯笼,两个少年慢慢走向他们自己选择的路。
城垛的暗处,一双秋水清眸紧紧盯着城下,把自己裹在大氅下,交付给无边的黑暗,不露出一丝痕迹。
“姐姐!”一个纯真的声音响起,“既然都来送了,何不大大方方到城下去送。站在城墙上,人家也不知道你在啊!”
“闭嘴!当心被他听见!他耳朵可好使得很!”李凌冰狠狠瞪一眼李淮,抢过李淮手中正要点起的羊角水晶灯,“点什么灯,就暗着!”
李淮却说:“姐,你看看,人都走远了,连头也不回,怎么会注意到咱们的灯。”他命冯宝取火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