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春申军的主将是都尉潘玉——一个在底下兵士面前沉静寡言,在长官面前能说会道的淮北汉子。
主帐很宽敞,俨四第一次进,进帐就看见一幅巨大的淮北地勘图悬在帅案的后面,旁边一个木架上挂着银光闪闪的铠甲和长戟。
潘都尉正跪坐在案边,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扑在地勘图上,他右手持灯盏,正一寸寸照过图,左手手指不断摩挲那些用朱砂圈出的地区。
俨四瞥了一眼那些红圈——都是被捻军东西南北王所占领的城乡。
潘都尉自小习武,俨四的脚步再轻,也如风掠过草地,立刻惊起他武将的神经,他猛然回头,正瞧见俨四在看地图,“小兄弟,你认识这上面的字?”
军中将士认字的不多,读过书的更少之又少,潘都尉最是惜才,一心想从自己的新兵窝子里拣出个能文能武的军师。
未等俨四回答,王参将掀帘进来,粗鲁地挤开俨四,朝潘都尉抱拳行礼。潘都尉与俨四的交谈被打断,潘都尉的脸上明显不快,淡淡应了一个“嗯”。
王参将转身就往俨四膝盖窝踩,想把他一击踹软,嘴里嚷嚷:“小狗崽子,见了主将也不拜,是想吃军棍了吧!”
俨四的膝盖没有一丝曲,反倒挺得像棵松,用眼刀子刮一眼王参将,并不作言语上的纠缠,他伸平双臂,把头埋到双臂间,抱拳,简单行了礼,“见过潘都尉。”
“狗崽子——”王参将伸脚又踹,脚踹在俨四大腿上,却好像踹在了最硬的石头上,任凭他使出吃奶儿的劲,俨四就是岿然不动。
“够了!”潘都尉厉声阻止,“站到一边去,别让外人笑话!”
外人,这儿还有不隶属于春申军的人在?
俨四正在纳闷,耳畔响起一个青年的声音,那声音如敲在玉与冰上的一串清音,干脆响亮,“稀奇!稀奇!老潘你看看——”
帐帘被掀起,从帐外射来一束耀眼的光,光化作一个魁梧少年,身着铠甲,英姿挺拔,踏着流星步进来,再看他手里拎的——竟是俨四的砚台和笔。
潘都尉抱拳行礼,“高将军,让您见笑了。”
北境邓国公帐下——本朝最年轻的上将军高晴正向俨四走来。
高晴摆手,“老潘,叫我雪霁就好了,这又不是北境,我不是你们的将军。”他看向俨四,将砚台和笔拎高,在俨四面前晃来晃去,“十四两白银一方的徽州歙砚,二两白银一支的北境狼毫。小子,你出手挺阔啊!”他转向潘都尉,“老潘,看来你这不缺钱,怎么样,借我点粮食,也让我们北境的将士们好好吃上一顿饱饭?”
俨四皱眉。
北境还是缺粮?
“高将军真会开玩笑,眼下哪里都缺钱缺粮,我们这儿每日的粮食都是按例分发,也只是堪堪吃饱。北面,国公爷把兵养得个个铁骨铮铮,守僵如同筑铜墙铁壁一般,把北鞑靼隔绝在中州之外。正是因为有了国公爷与上将军这类天兵神将的存在,才让我们这些中州的小兵府得以疏通经络,展开一些手脚,去收拾些诸如捻军的杂牌军。”潘都尉闪过身,平划手臂,做了个请的动作。
高晴大刀阔斧走过去,直接在主位坐好,双脚一抬,搁在桌案上,靴底朝着三人。他把砚台和笔丢到桌案上,“老潘,你的一张嘴还是又油又腻。”
高晴虽在同潘都尉说话,眼睛却盯着俨四,目光如同锥子,要把俨四砸得透透的,他从怀里扯出一叠纸,“哗啦哗啦”在空中抖开,然后大声念出那纸上的字,“俨四——嗯?——狗!洛北人氏,年十五,家有良田一百一十二亩,认字——略过——废话——也是废话——完了。”他抬起头,丢掉俨四的过所,严肃问他,“你叫俨四狗?小子长得挺精神的,不像叫这个名字的人。”
俨四的嘴角抽了一下,“尊者赐名,”他把后半句吞下,“也不是我自己乐意的。”
高晴戳戳砚台和笔,“用得起这些东西,看来,你在军中吃得很饱。既然出身耕读之家,干脆也凑庸代役嘛,躲在家里读书,说不定还能读进朝堂,在战场上,没准明天就死了。”
俨四说:“千金难买爷乐意!你管我?”
高晴胸腔里迸出大笑,突然脸一冷,从座上蹦起来,冲过来一把拎住俨四的衣襟,“不知道怎么的,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说,你这假过所是哪儿来的?是不是捻军派来的探子?”
俨四想挣脱,但高晴实在臂力过人,只得任凭他拎着,咬牙道:“巧了,我也看你不顺眼。高雪霁,你不在北境帮邓国公打鞑靼,跑淮北来做什么?莫不是当了逃兵?”
“你个狗崽子!”
俨四怒道:“小爷最不喜欢别人叫我小狗崽子!”
正当俨四和高晴对上之时,一个人影从帘里蹿了出来,牛一般顶开高晴,横在二人中间。
“不许你欺负我哥!”严春死死抱着高晴。
高晴和严春两个高大人影迅速弹开,针尖对麦芒,互相瞪眼。
高晴问:“你又是哪根葱?”
严春红着脖子,“我是他弟!”
高晴又说:“这么说,你也是捻军的探子咯!”
严春又要扑上去,被俨四一把兜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