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克走后第二日,邓国公夫人便启程前往玉京城。
为了幼子,严老夫人穿上早已束之高阁的细钗礼衣,手持玉轴、锦面、龙纹诰命册,牵着年仅六岁的严怀意的小手,缓缓走上玉京别宫的丹墀。
严怀意是北境孤女,被冯国公以义女的身份留在严府,由严老夫人亲自教养。国士之妻母与罹难之孤女互相搀扶着,跪倒在圣人面前,求圣人饶恕严四郎重病缠身,不能进宫伴裕王读书。
举朝的文臣武将都看到了这对母女走进宫门。
圣人表现出极大的动容,体恤孤儿寡母无依,请到宫中奉养。
俨四到淮北已有四个月。
这四个月,他只干了一件事——给春申军管账。
说好的百夫长呐?
到头来只是个军中主簿——是个管钱和账本的文书!
俨四此刻正在提笔疾书,他旁点的低案上铺满了账本,一豆烛火在生锈的灯盏里晃,账簿泛起柔和的黄光,宣州纸上,凌厉的笔锋撒豆成兵,恍若金戈铁马。
俨四没有理睬书案上的那些账,而是在一张更低的“小案”上疾书。那“小案”上放着一方砚,突然长出一个头,案面矮了几寸,晃动不已。
俨四皱眉,暗自踢一脚,“别动!”
严春手肘膝盖撑地,如驮碑的赑屃,别过头看俨四,连连叫苦:“哥,你就不能在案上写吗?”
俨四笔下不停,“军中的纸太薄,给贵人写信,会有墨渗出来,留下字迹麻烦。”
贵人——是指身处玉京城的裕王李淮。
严春低声嘟囔一句,又无精打采垂下头。
噗——
自然之气释放而出。
俨四神色自若,还在凝眸写。
严春却突然动了起来,在地上四只手脚挪动,把头转过来,对准俨四,用手给俨四扇风,“抱歉,最近红薯吃多了。”
砚台、纸哐哐乱颤,中间又横出严春的一颗头。
俨四的手捏紧细笔,眉心拱起两座大山,怒道:“春儿!我写不了字了!”
严春如打了败仗一般垂下头。
俨四用笔端轻砸眉心几下,凝了凝神,又在纸上补上几句。
军帐中人头攒动,喧嚣浮躁。里边大多是主簿之类的文书,有些算账算累了,就在账中走动,勾肩搭背,大声聊些耳根子烫的话题。
他们最看不惯俨四——明明只是洛北贱民出身,却操一口子京话,事小事大都有人服侍,一派世家子弟的装腔作派。
有人高声问:“你看看,咱们俨公子又在写诗词歌赋了。”
又一人附和:“可不是嘛,还研究出个古怪法子,折腾人家的背。瞧这样子,大概是龙——阳——啊哈哈哈。”
大家哄笑。
严春的背陷了下去,又倏得弹起来,整个“小案”都在颤。
俨四细长的手指抓住摇摇欲坠的歙砚,怒道:“别搭理,跪好!”
严春只得乖乖跪好。
好事之徒气焰嚣张,大声嚷嚷:“莫不是哪个相好要你日日给她信,想你想得紧,裙子都湿了吧!”
另一人叫嚷:“俨公子,你在京里的相好长得什么样?你成日里写写画画,也给咱们几个画一张美人面。咱们兄弟一席同乐,对画也可以松快松快。”
俨四不动声色,把砚台和纸放到书案上,推了一把严春,“春儿,不许在帐子里打,我头疼。”
严春愉悦地吹了一个口哨,爬起来,走过去,把那些嘴上不干不净的人一臂膀抡圆了往帐外拖。
在一群人的惨叫讨饶声中,在更多人看戏的目光中,俨四平静地写完了信,搁笔,吹墨,封信。
淮北军帐中一支书生的笔也能搅起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浪。
俨四给李淮写信有两桩事。
一,建议李淮上疏:本朝三世无军功者,夺其爵位。
二,仍是建议李淮上疏:把一些闲散贵族迁徙到边境 ,赐其土地,让他们去给朝廷开垦荒田。
俨四在信中直述,裕王得和二人之师翰林院检讨张懋之好好商量清楚这两桩事。找哪位言官疏,怎么疏,什么时候疏——这三个问题要他二人自己把控,他远在淮北春申军中,路遥马慢,能做的实在太少。
好巧不巧,这两件事都会落在头号倒霉蛋——孙覃头上。他临光侯家几代都没上过战场,更谈不上军功,送到边境去耕田,他俨四做梦都要笑醒。
不怕摆在明面上讲,这两桩事就是冲着他寿王李湘去的——谁让他们兄妹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呐。
朝廷缺钱啊。
他两京一十三省养了多少蚀稻蛀米的世家门阀——那些只食俸,不承天下之担的王公贵族真可谓六蝨五蠹!
因此,俨四料定,圣人定会允准这两件事。
俨四抬头,见严春拎着一串红薯进来,红薯又小又细,用稻秆穿成串,遥遥一看,倒像是干辣子。
俨四笑问:“是打赢了,还是被监军抓到了?”
严春摇摇头,“都不是,是放饭了,我们就都不打了。”严春提了一下红薯,“哥,我把粗的面的都挑出来。”
严春蹲下来挑红薯。俨四微笑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