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春把两副铠甲放到铺盖卷儿上。
俨四把纱布一圈圈从头上绕开,越贴近疮口,渗出的血越多,待取下纱布,他才适应光亮,忍不住眨眼睛,这一眨眼,就扯到伤口,板着脸,“嘶嘶”抽冷气。
一条黑紫的蜈蚣般的砍伤擦着眼角伸到太阳穴。
随军医正手里展开一包药粉,“这是好东西,吃下去,就不疼了!”
俨四放下纱布,抓过药粉,当着医正的面,抖落掉白色的药粉,他把包粉的牛皮纸随意丢到铺盖上,“小爷不嗑/麻/粉,怕疼,就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严春才弄明白自家公子生气的原因。
随军医给俨四服用的是军中兵士常服的五石散。久战之后,兵士身心压抑,大多酗酒成瘾,他们受伤后,为了止疼,也大多服用麻粉。
严春跟着俨四的时日足够久,了解他的为人——他家公子断然不会折服于区区伤痛,他在军中,甚至滴酒不沾。
医正打错了算盘,想用麻粉换公子的钱,是断然不可能。
随军医正如发蔫的果子,郁郁离开了。
俨四坐在铺上,折起膝盖,一手放在膝盖上,一手摸着空荡荡的脖子根,凝眸沉思。
严春翻出下层的铠甲,凑上去,“哥,你瞧瞧,这是京中贵女绣的铠甲,可软和了,你试试?”
俨四的目光向下略略一瞥,瞥见了一个卍字符,淡淡说:“好蹩脚的针线,穿上一定倒霉菩萨附体,上阵,就中箭!”
严春笑道:“我也想给哥留下这件好针脚的铠甲,谁让天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鸟,拉了颗屎蛋子在铠甲上,只能委屈哥穿这一件了!”严春翻出有污迹的那一副铠甲。
俨四斜乜那两副甲。
算了,发臭和出丑之间,他选择出丑。
王卒长从帐外走进来,嘴里啃着一块牛骨头——骨头上并没有肉。他撞上俨四的目光,冷哼着撇过头,坐下,加入其他兵士们的赌局。
王参将被降成了王卒长。
这源自武卒试炼后的某一日,石场子尼姑庵庵主被人领进春申军帐。王参将一见到老尼姑就慌慌张张把她拉到角落里,质问她为何冒失进入军中。
老尼姑一口咬定,是有人以他的名义喊她来的。正当两人交头接耳之时,有人嚎了那么一嗓子:“王参将在军中约见相好!”
事情很快闹到都尉潘玉那。老尼姑交代了自己的出身和行当。潘都尉唤来那一队武卒,命他们一个个列阵于主帐,逼他们交代当日的情景。
起先,没人敢出声。
俨四说:“王参将把我们领到尼姑庵,丢下我们,狎/妓!”
众武卒:??
武卒们相互盯一眼,把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一般,“没错,王参将自己去的!我们作证!”
俨四踩准他们的尾巴——众人好不容易被选上武卒,怎肯轻易丢了美好前程?
王参将想喊冤叫屈,却又不敢真的喊出实情——独人狎/妓,比带手下行军时一起狎/妓的罪责要轻得多。
王参将本以为是罚不责众,料定没人敢把事情抖搂出来,才横心去纵/欲。
他俨四和严春兄弟两个本是异类,如今他王某人却成了异类,这苦莲子得他自己吞下。
潘都尉说:“小王啊,你也太糊涂了,纵情酒色也要看是什么时候。受三十军杖,降为百夫长吧。”他撸一撸王参将的头,意味深长说,“菏泽里有那么多条鱼,你怎么偏拣菩萨篓里逃出来的那一条捞?哎,你还是太年轻啊!”
潘都尉受杖责、降职成板上钉钉。
俨四很满意这结果,谁让潘都尉害他丢了一枚假铜钱呐!
王卒长因此怨毒了俨四。
北境上将军高晴为这事颇看不惯俨四,他警告俨四:“罔顾军纪是该打,但兵反将,是不听军令,更该打。你小子,小心些好!”
被选为武卒之后,俨四已经跟着春申军打了五场大战。春申军共一万余众的兵士。这四个月,响应江南道总兵府诏令,一路向西北行军,边扫平零散的捻军据点,边与各军合围桃州——两京之间的一块腹地。
俨四每日都比其他武卒早起两个时辰。严春教他刀法。俨四不喜欢用刀。他给了严春两个选择,要么选剑法,要么学高家祖传的长戟。但严春再视俨四为亲兄长,也不敢没争得父亲同意,就擅自教俨四祖传绝技。
严春选择授予俨四刀法。
俨四妥协了,每日练刀两个时辰,食过朝食,再上校场,与其他低等武卒一同被高将军死命虐。
在军中,其他的他俨四都还能适应,但唯有一条——军中吃主食的时候多,很少能吃到肉。俨四不怕伤痛,只觉得肚子饿。严春就想着办法给他掏鸟蛋、猎野兔,实在没吃的了,把红薯三蒸三晒,制成香甜的薯干,给俨四当零嘴吃。
严春的身上好像长了百宝袋,总能掏出些稀罕东西塞进俨四嘴里,让他解一解公子哥儿的挑嘴。
捻军东西南北王被各地兵府如同小鸡崽子一般聚赶到这处最后的阵地,四万多杂牌军将桃州挤得满满当当。
天启十年,冬,正月二十日。
春申军营帐驻扎在桃州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