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这宫里整日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却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莫不是他以后都要被困在这宫城里寸步难离了？老话讲入土为安，难道就自己不入土就死都死不透？又或者，这就是世人所谓作孽的业报？
思及此，进忠冷笑一声，他幼年就被卖进宫，绝了当个正常人的可能，可是他不甘心啊，凭什么要认命呢？就算是太监，他也要当那个最尊贵的太监！拼着一口气，咬着牙一路从底层摸爬滚打到御前，离那位置不过一步之遥，直到遇见她。
想到那人，进忠忍不住叹息，他这辈子或许对不起任何人，甚至自己，却唯独对得起她卫嬿婉！
那个雨夜，他看到了她眼里的野心和不认命，知道他那点儿心思不过妄念，所以给了她第二条路，果不其然啊…他索性只求荣华不求真心，一路教她、扶持她，出钱出力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咬着牙在御前帮她，可惜，他既做不成她的枕边人，更不配做她的心上人。
只是他不配，那凌云彻就配么？他固然不是个身体完整的男人，可那凌云彻更像是心里被阉了，奴性入骨的玩意儿，靠着乌拉那拉氏的裙带关系爬上去竟然还敢对着自己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可叹卫嬿婉她看不见啊！
早知他那令主儿恨他，不止从他献计要杀凌云彻，恨意早在他教她狠绝的舍出别人保自己，便生了根吧。那时候，她折了额娘一条命和弟弟的前途，失了刚生的女儿，将将只保下自己，却也没收干净她那错漏百出的局。他这些日子飘在天上，不止一次想过若是那时候他能像教她的一样狠绝，也弃了她…可怜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凭着最初那点绮念，竟也生出了心！
舍不下她，就只能自苦！他蒙住眼睛捂紧耳朵咬紧牙关，拼了命只想抓着那一点儿的虚妄的温存，哪怕她只是利用他，至少于她而言他还有用，就这么扶着她走到哪里算到哪里吧…只没想到她这么迫不及待！
进忠抬起头咽下满腔苦涩，倾尽所有却落得这么个下场，恨吗？不是不恨的！可只怪自己倾囊相授，教会她媚上逢迎，助她机关算尽，也教会她狠绝、舍了别人保自己，却唯独教不会她爱人的能力，也没等到她长出心…
自己着实死得不冤，临了自己不正是那个要被她舍了的旁人么…
或许从那个雨夜初遇开始，他和她就已经走岔了路。
事已至此，多思无益，一路迎着夕阳漫无目的地闲逛，低头却不见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怕光，不都说鬼魂只能夜行么？不过就算成了鬼他也还是习惯一步一步走着，脚挨着地能让他仿佛觉着自己还活着。说来也可笑，活着的时候每日无数事儿驱着他连轴转，从来没这么悠闲过，死了以后倒是能晒着太阳慢悠悠地遛弯了。
不自觉地就晃悠到这儿了，进忠抬头看了眼宫门上高悬的牌匾，金铸的永寿宫满汉文字灰蒙蒙的，朱红宫门紧锁，黄铜门钉黯淡无光，这里再不复昔年人来人往衣香鬓影的热闹景象。抬手想推门却直接穿了过去，也是…他现在这样倒也方便，哪里需要人开门呢，自然也没人能将他拒之门外了。
宫门内，风卷着落叶四散而去，颓败地铺满了空旷院落，他垂眼看着自己踩过无数遍的砖石，罢了，进去看看她吧。相识一场，赔了条命，就当道个别吧，虽然她看不见他。哪怕是孽缘，也该好聚好散了。
正欲上前，蓦然听得大门紧闭的正殿传来人声，他下意识侧过身靠近门边竖起耳朵细听。
正殿内里空空荡荡，初夏的夕阳余晖穿过腐坏的窗纸缝隙透进来，映着空气中的尘灰形成一道道光柱，充斥着灰败气息，只依稀可以窥见一丝旧日荣光。
“你也真是命苦……“一道轻柔的叹息响起，因着四下荡略带回响，更显空灵。
这声音陌生得很，应当是他没见过的人，进忠自诩记忆力不差，毕竟紫禁城里的奴才都靠这点儿眼力活命不是？他游荡了这些时日听来的消息应该不假，卫嬿婉倒台后永寿宫封宫有些天了，哪来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