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境初躺在分给他的禅房里。奔波了一天不能说不累,却一丝困意也无。
可能是周围太静了吧?他在空处天的府邸夜里也很静,但不一样,那里的静是忙碌后的暂歇。他和仆人、邻居们、街上的行人及车辆,像被一张看不见的屏障笼罩着、庇护着。屏障内保留着人们呼吸的气味和食物的余温,让人不用理会头顶上空浩瀚的苍穹,也不必思考亿万年长存的宇宙中人类那短暂的寿命。
而建在山上的古刹是不同的。当黑夜来临后,白日里的香火气淡下来,过于清晰的空气让人觉得离天很近。神识中那些个镶金的、泥塑的佛像在殿宇中苏醒过来,审视着他这个凡人所有不体面的动机和肮脏的念头。
怎么莫名其妙就上了贼船了呢?想想几天前还仆佣成群,爱去哪儿去哪儿。可以随时不要脸地挤在她身边睡,把“生孩子”三个字挂在嘴边。一边想着,他从床上坐起,打算去找她。理由嘛,就说让她“指导”一下打坐。却又记起吃晚饭时她说过,今天好好休息,修行明日再开始。
那就出去走走吧,反正也睡不着。下床穿好衣服,便出了禅房。头顶的星空让他一怔。天上怎么能有这么多、这么密集的星星?这个世界还没进入污染时代啊。
僧人们应该都已睡下。境初沿着鹅卵石路走了会儿,却见迎面走来一人。年纪不到三十的样子,气宇轩昂,举止庄严。他认出是白天拜会过的本寺新任堪布鹤琅,二人互相行了个礼。
在天庭的时候,境初就听说魅羽有个师兄在老君那里做学徒。当时她搬来自己行宫里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估计鹤琅也一早知道他俩的关系了。
“这么晚了,公爵出来可是找人?”鹤琅手里捧着几本书,问。
“睡不着,随便逛逛。”
鹤琅望了眼路旁的一个凉亭。“公爵可愿借一步说话?”
“那自然好,”境初也盼望同鹤琅单独聊几句。“叫我境初就好了,不必客气。”
二人在凉亭里的石凳上坐下。盛夏的夜晚蚊虫多,来这里的路上境初便倍受骚扰。然而身边坐了位佛道双修的高僧后,凉亭便成了净土。
“我也是睡不着,去藏经阁借几本书,”鹤琅一边说着,将手中的书搁到身边的石凳上。“说起藏经阁,我这个师妹原先在寺里的时候,藏经阁便是由她尽心尽力地打理。这里就像她的家。我同她师姐的事,她也一直挂在心上。”
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境初心道。他初次遇到魅羽,是在天墉城自己常去的那家饭馆里。当时只是有些好奇,按说七仙女都该是端庄贤淑的典范,没料到新选上来的这批如此嚣张跋扈。
然而后来在马车里的那番对话,以及晚宴上见她替姐妹们出头,让他不得不承认,人无完人的根源,也许是这个世界本身离完美太远。因为爱才会有愤怒。有在乎的事和人,所以做不到无动于衷。
耳中听鹤琅说:“我那几个师弟入门晚,师父离开得又早。若有冒昧之处,还请别放在心上。”
“说起你同魅羽的这个师父,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鹤琅闻言,深吸了口气,抬眼望向满天繁星。境初猜,他看着的一定是最明亮的那几颗。
“怎么说呢?简言之,就是有他在那里,别的人都会黯然失色。”
听他这么说境初并不意外,只是心里有点酸酸的。魅羽和他说起陌岩的时候,是不带感情地叙述事实。然而他知道能让她如此刻骨铭心、遍寻六道去找的,必然是个非常出色的男人。
“日间你也去我禅房看过了,”鹤琅又说,“不过是比普通僧人的大一些罢了。师父住过的禅院一直都空着,别人只道我是尊敬他才不搬去住。实则是因为处处都有他的身影,一抬头一回眸仿佛还能看到他站在那里。”
嗯,那个人没有真正离去,境初想。便如这满天繁星,用永恒的光辉照耀着所有爱他的人。
“境初兄,我们出家人,在你看来发生这些事也许有些奇怪,也不符合戒律。可正因为出家人不恋外物,一旦动情就比平常人更为执着。我师父是个不惧世俗眼光的人。师妹看着凌厉泼辣、爱出风头,其实她想要的不过是和自己心爱的人身处同一屋檐下。做和尚、做男人,也不在乎。”
说到这里,鹤琅拿着书站起身,像是要结束这次谈话了。“她既能看上境初兄你,可见你定有过人之处。希望你能善待她。再强势的女子一旦动了真情,那她就同世间所有深陷爱河的女子一般脆弱。”
境初也站了起来,“鹤琅兄所言极是。”
鹤琅没有再同他客套,转身准备离开凉亭。又驻足,背着他说道:“缘分这东西,罕有人知道珍惜。直到隔世为人,或虽在一世同为自由人、却因种种缘故无法在一起,方知其可遇不可求。便如那终日无所事事者,到了病入膏肓之际,但求多活一日,也不可得。”
“等等,”境初叫住他,走到他身边,从侧面看着这个虽然老成持重,但毕竟还年轻的僧人。“景萧长老打算让你去参选蓝菁寺堪布的比试,你确定真的要走这条路吗?”
本来境初也认为这是好事。但听了他刚才那番话,境初心里很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