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虎可是怜悯这些庄客佃农?有意施恩?」
「然也。」朱寅更是心生佩服,「寅非君子,不敢忘仁。我正有此意。
是以,令他们登记花名册,以备优恤。」
徐渭喝了一口茶,道:「如今吴国(南直),佃户极多,十农八佃。田租每亩,少则七八斗,多则一石三斗—」
朱寅闻言皱眉。他知道明朝实行的是定额租制却不知如今的南直隶,佃农要占农户的八成,远远高于他的想像。
明末更严重。顾炎武说明末江南农民:「十农九佃。」
可那是明末啊。现在才万历十五年,就已经十农八佃了麽?土地兼并太厉害了。
而且听徐渭的话,地主的田租,竟然占了总收成的一半!
佃农租种地主的田地,还需要种子丶粪肥等成本,而且耕种成本也要由佃农负担。
如此一来,地主其实拿走的不是一半,而是净收入的六成!
佃农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只拿净收入的四成!
却听徐渭道:「稚虎年幼,家世富裕,或许平日很少关心田税之事。」
「这佃农其实也分两等。一是只租种不附籍,黄册上有名,仍算编户齐民。这种佃户自由一些,田租一般也不超过三成,却要交纳赋税,也不能免于劳役,常有衙役勒索。」
「这第二等,乃是附籍佃农,其实就是大户的私民,黄册上没有登记,
已不是编户齐民。这种佃农没有第一种自由,田租更重,只是不交纳赋税,
不用服劳役,少有衙役勒索。」
朱寅道:「这南庄的庄客,就是第二种佃农。」
徐渭点头:「不错。南庄之客,之前是王氏私民,名为农,实为奴也。
他们每亩要上交一石三斗。不管丰收收,规定都是每亩一石三斗。」
「若是交不了,欠下的租子还要收利息。最后少不得为奴为婢。」
「哀生民之多艰。小农苦,佃农尤苦啊。」
「并非王氏一家如此。吴国大户几乎大差不差。越国(浙江)也差不多。楚国(两湖)好一些,地租最宽的反倒是晋国和秦国。」
「稚虎小友,你怜悯生民,仁心可嘉,可谓年少德高,实属难能可贵。
我也不得不佩服,但若是施恩于佃农,就没有那麽简单了。」
朱寅沉吟着说道:「若是减轻庄客田租,削减五斗,只收八斗呢?」
「只收八斗?」徐渭一,随即纵声大笑。
「哈哈哈!」
『稚虎小友,如此良田,你只收八斗,一下子削减五斗!你可真有圣人之心呐!」
他笑声未绝,神色又是一肃,面露讥笑,摇头道:
「可你若是如此施恩于下,你就是众矢之的,豪门公敌!有人将视你为眼中钉丶肉中刺,欲除你而后快!」
「那些熟读圣贤书的虚伪君子,贪婪小人,名为缙绅勋贵,实为假仁假义的害民贼。」
「到那时你众怒难犯,便是浑身是胆,绝顶聪明,也难逃口诛笔伐,明枪暗箭,其祸难测啊。」
朱寅扬眉道:「先生,寅必减佃农之重!我就见不得,田租猛于虎!我就不信,我自己的田,还不能减租减息!」
徐渭道:「就凭你这句话,就胜过那些公卿大夫多矣。稚虎,你与其减租减息,还不如借赏赐之名。」
「比如每逢年节,赏赐他们钱粮,或者以雇佣之名,发放工钱。如此一来,他们得了实惠,减轻了负担,就算减租减息,也不会平白树敌。」
朱寅点头道:「先生所言,可谓两全。如此,寅便行此道。」
徐渭的法子的确很妥当,朱寅决定采纳。
唐蓉和庄姝听朱寅施恩于佃农,不禁感到有些心疼。
好像是拿了她们的钱一般。
徐渭见朱寅毫不犹豫的采纳自己的意见,不禁欣然点头。
「稚虎小友愿听人言,善哉。」
朱寅问道:「先生有田几何?收租几何?」
徐渭讽然摇头,「我不置私产,家无田亩,如今不过写字卖画为生,聊以糊口,哪有田租可收?」
朱寅笑道:「不治一家之私产者,可治天下之公产。」
「哈哈哈!」徐渭大笑,「稚虎善发妙语。我一介寒士,无官无职,白身已老,纵有宰辅之才,又何能治一县?」
他白发苍然,笑声带着说不出的悲凉。
朱寅摇头,「先生何必嗟叹生不逢时。姜子牙八十遇文王,重耳白首回国继位,百里奚七十为秦相,梁漯八十二中进士。」
「先生有王佐之才,天生大器,必有所用也。」
徐渭闻言,不由抚须凝目,少顷道:
「稚虎稚虎,虎未成纹,已有食牛之气也。稚虎啊,你年纪虽幼,却有凌云之志。我却是小看你了。」
朱寅说道:「寅听闻,先生曾在胡忠懋公幕府,以谋主参赞军机。还在李成梁军中襄助平辽。更入蒙古说服三娘子。」
徐渭神色苍凉,望着杯中的袅袅茶雾,似乎陷入了追忆之中。
良久,他摇摇头,然叹息一声。
「这麽多年了,没想到记得这些的,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