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梁京初秋比往年都要奇怪,接连几场暴雨,雨停之后,又是连日摧枯拉朽地刮大风,吹得梁京城里的人都出不了门。
人间经不起风雨,顿时就凉透了。
至于人情,那就凉得更快了。
张药的枷号刑持续到第五日,围观之众兴趣寡然,逐渐散去,没有人再在意,还要继续受刑的倒霉鬼。
到了第七日,神武门前来往如常,百姓不再驻足,禁军索性连守卫都撤掉了,只留下两个军士监管,盯着张药,不准他在受刑时坐卧擅动。等到第九日,连监管的军士也被撤走了。留下张药一个人,扛着重枷,孤零零地定在城墙下面。
好在受刑的最后一个黄昏,张药看到了自己的棺材卖出来的银钱。
那一日风依旧很大,张悯病得出不来门,杜灵若冒着大风来给张药报信儿。告诉他张悯把他那口古柏木的棺材卖了四百两银子。
你药问杜灵若:“只卖了一口?你拦了她吗?”
“怎么能不拦,阿悯姐姐不知道你的木头值钱,我还不知道吗。”
张药“嗯”了一声,没在说话。
杜灵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事儿吧,前前后后其实怪我。”
他说完拍了拍后脑勺,懊恼道:“我至今也没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把你害成这样了。”
张药把手臂一抬,调整了一下枷锁在肩膀上的位置,“张悯不信我,你信我?”
杜灵若道:“阿悯姐姐不是不信你,她是同情那位少司寇。”
这句话倒是实话,张悯的这个“悯”字,是张容悲夫妇给女儿的祝愿,而她也真的承接住了这份祝愿。
杜灵若站久了有些累,索性靠在张药身边的城墙上,看着在风里匆匆行走的路人,续道:“买(和谐)春案一结,全梁京都知道你玷污了她,她现在又成官婢了,谁都能踩上一脚,若给付于那狂三诈四的什么功勋门第,不得被作践到死?阿悯姐姐心善,平日里四处行好事,怎看得过去这样的事。骂你,是想让你愧,然后……”
“卖我的棺材。”
“呵呵……”
杜灵若被他这句真实的话,逼出两声尬笑,“谁叫你有点钱就拼命买木头……”说完又道:“至于我嘛,我弄不明白你的事,但你死都不让人看你的身子,你真的能在玉霖面前,把衣服脱……啊?是吧。”
张药没有回答,杜灵若倒是也不指望他回答,边说边把银票叠好,“这几天天冷,阿悯姐姐又张罗着卖你家里的棺材,前前后后,招呼了好些人。前儿夜里吹了一阵冷风,一下子就病得厉害起来。我们掌印求了陛下的恩典,明日一早,司礼监会遣人来接她进宫,掌印要瞧瞧她的脉象,换道方子给她使。”
说着,又把叠好的银票塞到张药的手中,“阿悯姐姐托我去问,玉霖落在哪个衙门手里。我如今问到了。”
张药微一抬眼,“哪里?”
“人暂时收在户部,按律,她是罪奴,只能给付这梁京城里的功勋官府邸为奴。至于给哪一户,这还没定下。”
张药看了一眼手里的银票,“既然是给付勋门,我把人要走,用得着这么多?”
杜灵若答道:“你不买奴婢你不知道,从前官奴都没有身价,但这几年,眼看着山东连年用兵,也绞不尽“青龙观”的叛军。河运呢,自从郁州溃坝以后,就一直不好,盐运难得跟什么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财政艰难,官府也卖起人来了。哎……要不你带着北镇抚司把户部那堂官抓了,让他们把玉霖放给你吧。这四百两银子,不就省了?”
杜灵若说完,看着张药戴着枷的样子,自己都觉得好笑。
“还是算了。陛下最近看你不顺眼,你消停些吧。明日我要当御前的差,就先回宫了。”
说完遮着脸就要往风里走,走了几步,想一件事,又折返回来,“哦,对了,她好像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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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玉霖来讲,长达半年的牢狱折磨,终于在这一年的初秋结束了。
这半年,她身上一直有伤,夜里总是很难睡好,不过,玉霖也觉得无所谓,多年以来,她一直困在一个梦魇里,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但凡她哪一日能睡得好一些,她就会被吸入一幅她令她痛苦难忍的情景之中。
就好比这几日。
械具从身上除掉,人也有了一处可以躺平的草席,她放纵自己入梦,却也被那梦魇不断地重复侵袭。
梦魇中有一个女人,跪在一处优雅的庭院中,双手被吊起,身穿一件月白色的亵衣,长发披散,泣不成声,口中喊着一些玉霖听不懂的话,玉霖至今,仍然只记得几个零星地词语。
郁州、溃坝、盐运、告发、浮尸、杀百姓、害万民、不得好死……
女人的周围围着一群人,年仅三岁的玉霖牵着一个少年的手,也站在人群里。
人群之中,大多是女人的亲人。
她的丈夫,她的父母,以及她的兄长,和子侄。
这些人穿着华服,远远地看着她,衣衫凌乱的她,一声又一声,说尽人恶毒话,斥她“不知廉耻,与人通奸,败坏门风,之后更妄图杀夫害子,简直是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