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他。严春用手指轻捏红薯皮,一根根精挑细选,分成两堆,他的眼皮一抬,瞥见笑容满面的俨四,“哥,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错。”
俨四转过身,又抽来一张白纸,拿起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一轮狗牙月,回答:“三哥在东海漂漂亮亮打了一仗,击沉琉球三十八艘战船,总算收复登州。”
严春把挑选好的红薯摆上书案,若有所思,“三公子打了胜仗是该高兴,就是不知道他的身子如何了。”
俨四的三兄严刚曾在战中受过腹伤,自那以后,食药石胜过食米粥,加之在军中殚精竭虑,身子一直不大好。但报捷的军牒上不会写主帅的身体如何,只会简单说明打了几日仗,歼敌多少,损兵多少。
说到底,这是他严家的私事,很少有外人会关心。
俨四想,如果没有折将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吧。
严春从怀里悄咪咪拿出一块儿肉干,塞到俨四嘴里。俨四嚼着肉干,觉得肉质略硬了些,“春儿,拿水给我过一过。”
严春小跑着取来一个铜水吊,军中没有杯子,都直接用嘴接水喝,严春嫌弃铜水吊是其他人使过的,用袖子擦了又擦。
俨四的笔尖在白纸上留下流畅的线,寥寥几笔,就将淮水畔,月下山,描绘在了纸上,他笑道:“春儿,你的袖子比吊口干净不了多少。别皮了,拿来!”
“哥,张嘴!”
俨四别过头,张开薄唇,凌厉的下颚线在昏暗的灯下勾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吼珠滚动,咕嘟咕嘟把水灌进喉咙,有水淌下脖子,他用袖子抹了抹,黑眸闪闪,“春儿,你挡住我的光了!”
“好的,哥。”严春蹲下,趴在案上看俨四作画,“哥,这画还是送给小小姐的?”
俨四脸上掠开难得一见的春风般的笑,他想起小妹严怀意坐在自己膝盖上,锤着拳头,跟她耍无赖,“四哥,我也要跟你去,我也想看淮北的月亮和山湖。”
俨四和严夫人自然不会同意,但他答应妹妹,要是看到什么美景,就画下来给她看。
俨四在书案前坐了两个时辰,账本一本没看,杂事倒是处理完毕。他看着并排放在桌案上的东西——给父亲的信、给母亲的信、给妹妹的画,还有给裕王李淮的的信,都齐了。他把信都交给严春,“春儿,还是老规矩,父亲和贵主的信走暗路,母亲和妹妹的走明道。”
严春小心翼翼把四封信塞到怀中,闪着一双黑眸,问:“没了?哥,你是不是还忘了另一个?”
俨四细长的手指摸着脖子上的铜钱,淡淡说:“没了,那一个,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话要说。”
“好吧!你是我哥,你只管吩咐,我照做就行了。”严春点头。
俨四用眼神敲打严春,“春儿,你错了。兄弟之间不比主仆,应该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你觉得我说的对,才要去做,我说的不对,我建议你冒死直谏。”
“你又不是我亲哥。再说了,就算我亲哥现在就站在我眼前,他是将,我是兵,他的话我肯定要听。”严春眨眨眼,摸着后脑勺,“那哥你说,你不肯给小娘子写信,是对的,还是错的?我要是觉得你错了,你现在就会写吗?”
俨四冷哼,“春儿,你这是皮痒了。”
严春耸耸肩,“你看你看,绕了半天,是你想写,又不敢写,反倒怪我没有坚持让你写。这年月,饭难吃,仗难打,小弟更难做。哥,你要是做皇帝,那些一味奉承的小人会死,那些忠言直谏的良臣也没啥好结果。”
俨四一脚踹过去,把桌案都踹翻了,账本子散了一地,引来众人注目。
严春把腰扭得像抚顺之地的鞑子秧歌,刚巧闪过俨四踹来的腿,眼疾手快,把歙砚、笔和红薯一把揣在怀里,笑道:“笔是家主送的,折不得。红薯是填饱肚子用的,烂不得。歙砚是哥借了我三个月的军饷买的,碎不得。哥,冷静啊,你还要筹银子,给小娘子裁红绸,披红衣呐!”
严春在俨四爆发前钻出了军帐,与一个人擦肩而过。
那人身披铠甲,握着军刀,在帐子里扫视一圈,将目光定在俨四脸上,“小白脸,上峰有事问你,跟我来。”
俨四认得这人,是军中监军王参将——惯会找他的岔。他心里嘀咕,这次又要给他泼什么脏水,起身,走过去,却被他一把推出帐外。
严春也看到他们了,本来他蹲在大锅旁和兵士们闲聊,见到两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将背直成一把劲弓,目光死死盯着王参将。
俨四朝严春摇摇头。
严春复又蹲下,身子虽然松弛下来,目光却仍是盯着王参将不放。俨四被一路推搡着来到春申军主帅的帐前。
王参军把头凑到俨四脖子后面,把带着酒气和蒜味的口气送到他鼻子底下,“小白脸,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别仗着上头有人罩,就可以不把人放在眼里,到头来,你是个冒牌货。”
王参军的手往俨四肩膀上一搁,想要把他推进帐。俨四却没有让他得逞,沉住一口气,顶了回去。
俨四抬起头,伸手散一散浑浊的臭气,挺直背,坦然自若地走进帐中。